“当然记得。”朱承佑的目光黯了黯。这是他不愿提及,但也无法避免的过往。
苏云清说:“我常常在想,人如果奢求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结局往往不能善了。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齐王殿下没跟仁敏太子争皇位,皇位也落不到先帝的头上吧?那么或许义兄如今还住在齐王府中,齐王也不会落得满身伤病的下场。”
朱承佑看向苏云清,嗤笑一声。她这个解题思路倒是别致,旁人跟他说国本之争,大都是说,如果父王当初赢了仁敏太子,那么今日他就是太子,甚至是皇位上的人。头次有个人跟他说,他的父王不该去争皇位。
以往在西州,他们两个谈论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也是头次这么严肃地对话。
“我父王天纵之才,为何不能争夺皇位?”朱承佑踌躇满志地说,“他的文韬武略都不在仁敏太子之下,甚至成宗皇帝,也更偏爱我的父王。”
苏云清平静地说:“那敢问,义兄如何评价仁敏太子?”
朱承佑顿时语塞。若他将仁敏太子说得不好,显然与事实相悖。若他将仁敏太子说得太好,又显得父王争夺皇位,全是自己的野心作祟。
苏云清叹了口气,“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说得不好,还请义兄见谅。若仁敏太子不好,齐王争皇位,无可厚非。但仁敏太子为正统,文治武功都不差。他的老师是名震天下的梅正禹,那是跟我伯祖父齐名的人物。正是因为齐王有了野心,才拉拢了一帮与仁敏太子和梅阁老站在对立面的大臣。两虎相争,互不相让,一直持续了十数年。国本之争对于国家的影响之大,至今都无法平息。义兄,还想走父辈的老路吗?”
朱承佑沉默。刚刚在太极宫,他确实有一刻的心动,但很快就平息了。在西州时,他曾想过,若最后朱启洛登基为帝,势必要找自己的麻烦,那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自然要奋起反抗。晋安王府也一直在为此默默准备着。
但是万万没想到,朱启润做了皇帝。
朱启润非但没有为难他,还把齐王的旧府邸还给他,并且没有着急赶他们回西州,而是许他办了妹妹的婚事再走。如今,他的妻子是太后的亲妹妹,说实话,谁也不是吃饱了撑的,非得要做谋反那种风险极高的事。
成了不说,败了的话就是满门的脑袋。大凡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再折腾得朝中没有宁日?
所以朱承佑拒绝了。他甚至庆幸,自己没有选择与她为敌。
“我没答应。”
苏云清松了口气,内心深处,她很怕朱承佑跟文圣皇太后那帮人站在一起。那就意味着,她跟晋安王府要成为敌人。那么朱嘉宁和宋追的婚事,她跟朱嘉宁的关系都会受到直接的影响。
晋安王府在她心目中,就像娘家一样。她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
“但是,我看皇太后的样子,也不是非我不可。”朱承佑补充道。
“什么叫做,不是非你不可?”苏云清怔怔地问道。难道他们还想在各路藩王中选一个,扶持他登上帝位?那些藩王若有建树,也不会被送出京城,至今连个水花都没有。这样的人能振臂高呼,一呼百应?
“我回答不愿意之后,皇太后也没有多言,只是平静地让我走。我大概只是他们众多选择中的一个,所以你们也不要高兴太早。你回去后还是跟梅令臣提个醒,我只直觉,觉得仁敏太子,可能还有后人活在世上。”
苏云清震惊,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仁敏太子怎么可能还有后人存于世上?但仔细想想,当年梅氏一族也说全族皆灭,不是还有梅令臣这条漏网之鱼?所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而当初那些忠于仁敏太子和梅正禹的老臣,肯定要重新评估康平帝和仁敏太子的后人,谁更适合皇位。更可怕的是梅令臣的处境,将会非常艰难。
“你为什么这么说?”
“原本我也没有想到。一日潘毅找我喝酒,问起过我,父王临终前可有说关于仁敏太子的事。我记得没有,可父王的确常常独自出府,府里每年也有一笔奇怪的支出,连苏纶都不知道去处,只有父王知道。也许,真的是跟仁敏太子的后人有关,否则为何不让我们知晓?”
苏云清说:“也许老王爷是将钱用做他途了?仅凭此也无法判断。”
朱承佑摇了摇头,“刚才张雅南和乔婉两个人说的话,你听见了吧?张雅南知道你去西州,就跟乔婉商议,想要买通杀手,除掉你。可是梅令臣更改了行进的路线,她们不可能事先知道。而且我为何查不到杀手的线索?”
苏云清答不上来。此事亦困扰她良久,她心想连朱承佑和梅令臣都查不出歹人,大概是歹人太过狡猾,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刚刚听到那两个人的争论,还以为真相大白了。但眼下听朱承佑所说,又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她有点被搞糊涂了。
朱承佑道:“这世上能如此巧妙掩盖行踪和痕迹的,只有受过特殊训练的锦衣卫。那些锦衣卫的目标其实并不在于你,你可能恰好发现了什么,他们才要取你的性命。阴错阳差,你失去记忆,所以这条命才能保下来。这些话,我没有跟梅令臣说,但他未必想不到。”
“锦衣卫?你是说,锦衣卫有可能去西州找仁敏太子的后人?那这件事问宋追,他会不会知道?”
“锦衣卫是个非常庞大的组织,明里暗里的人不知有多少。宋追只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他连昭狱都无法掌控,你觉得他会知道先帝的秘密?先帝定是发现了线索,才派锦衣卫去找,而那人现在可能已经被文圣皇太后掌握了。待核查身份,找个合适的机会,他们自然会公之于众。”
苏云清的眼皮忽然一直跳,她觉得事情已经向自己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谢谢义兄跟我说这些,我得赶紧回甘泉宫了。”
朱承佑又叫住苏云清。他站在碑林之中,似乎与这些古物的肃穆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违和。他那些沉迷声色的表象去掉之后,其实就是个中规中矩的皇族。
“如果今日,我答应了文圣皇太后,你会怎么做?”他轻飘飘地问。
苏云清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傻,还是回答:“如果义兄答应了,恐怕自己先会把我们视为敌人。敌人之间,没有别的路。但我相信义兄不会的,就是如此没有依据地相信。”
她的眼中闪耀着坚定的光芒,这个回答其实她巧妙地避开了,又让朱承佑无话可说。朱承佑给她指了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后悔今日的决定,大概也会因为这段简短的谈话,而有所慰藉。
苏云清怕梅令臣担心,用最快的速度返回甘泉宫。恰好,梅令臣从殿内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上官芷兰跟后面,手指着苏云清,“说曹操曹操就到,都说别着急,那么大个人丢不了,这不是回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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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梅令臣几步走下玉阶, 一把抓着苏云清的手,声音短而急,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你去哪儿了?”
苏云清有些被他抓疼,轻声道:“内急, 然后迷路了。”
梅令臣这才松了力道, 但还是牵着她的手, 似乎她真的就是个会迷路的孩子。
苏云清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着头,乖巧地站在梅令臣的身后。她很会在人前装出乖巧柔顺的样子, 毕竟装了几年, 颇有些心得。哪怕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身体还是会有本能的反应。
梅令臣的手掌出了层汗,掌心微热, 苏云清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心,似安抚, 又似挑逗。
梅令臣心头一动, 声音恢复如常, “太后若没有旁的事, 臣就先告辞了。”
玉阶的最高处, 红丹松了口气。刚才她有事先回, 以为苏氏当真认识路,可是太后跟阁老说起此事的时候, 阁老神色一变,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祟,总觉得自己被梅阁老记上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