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连接中原与荆楚的交通要道,随县不像襄阳那般受重视,因为此地本就是绿林山、桐柏山、大别山之间的丘陵地带。因山为郡,岩石隘狭,道路交错,据说县中一共有九十九冈,易入而难出,军队过万,在这里便铺展不开。
这种山洼洼,历朝历代都是官府统治的薄弱地带,新朝时,绿林军就在这一带发展北上,更始皇帝刘玄犯事,也逃到此地藏匿,这才早早加入绿林,有了后来的机缘际会。
绿汉崩溃后,不论赤眉还是魏军,都未能完全控制随县,豪强藏匿到九十九冈中,魏官号令不出县城是常态。春天时,刘秀派人潜入南阳煽动举事,他老家舂陵都没激起水花,唯独随县闹出了大阵仗,昔日的绿林旧部、本地豪强纷纷响应,县邑之外几乎不为魏国所有。
岑彭分身乏术,阴识也鞭长莫及,随县的叛乱迟迟未能平定,在这种情形下,刘秀带着不足一万的军队轻松打回来,便不足为奇了。
时隔多年,炎炎汉旗第一次插回南阳境内,几经战乱后,这个偏僻的县越发穷困。满街都能看到乞食的人,汉军下乡搜粮,却很难找到一点粮食,冒出青粟苗的田地因战争再度撂荒。
“百姓何辜啊。”
刘秀看在眼里,这意味着,想守住随县,他就必须从江夏调米粮,才能满足驻军及本地豪强武装所需。
相较于决定汉魏争锋先手的襄阳,随县就如一根没肉的鸡肋骨,舍不得扔,却又嚼不出肉来,刘秀只是不愿它仍在敌人手中罢了。这次进军,也有进一步牵制身在南阳的第五伦,给襄阳前线的冯异、邓禹减轻压力之效——此时的刘秀,尚不知邓禹的大败、冯异的撤军。
随军的儒生强华,倒是给刘秀多找了个必守随县的理由。
“陛下,随县有一个乡,名曰灵蛇乡,有一座小丘,叫断蛇丘!”
强华是刘秀在长安太学时的舍友,正好是随县人,与刘秀亦是半个老乡。他读书时对五经兴趣寥寥,反而拜各地隐士方士,刻苦钻研谶纬之学,刘秀称帝时,他还不远千里来献上《赤伏符》,提供了理论依据。
刘秀也投桃报李,让他做了“博士祭酒”,这次攻略随县,就让他这个本地人做向导。
但强华倒是尝到了甜头,一直不遗余力为刘秀寻找更多能证明他天明所归的依据,眼下便盯上了随县断蛇丘。
强华开始说起那地方的故事来:“数百年前,随县有随侯国受封,第十代随侯在位时,路过溠水旁,看到一条大蛇,受伤中断,首尾却依然在动。随侯怀疑此蛇是神灵,遂派人用药救助它,蛇乃能走,因号其处‘断蛇丘’。”
“过了一岁有余,大蛇归来,口中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随侯珠。此物后来落入楚王手中,乃南国至宝,与和氏璧齐名。”
刘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对这些谶纬神怪还是挺热衷的,也问起随侯珠后来的下落。
强华道:“秦灭楚后,随侯珠也落入秦始皇手中,斥候再无下文,有人说,随侯珠随秦始皇殉葬,在墓室中以代膏烛。”
“不过……”眼看刘秀面露惋惜,强华适时献上了他回到随县后弄到手的好东西:“也有说法,随侯珠不止一枚,而是多枚,臣随陛下归来后,于市坊偶得此物,疑是随珠也!”
言罢,强华献上了“至宝”,却见他掌中之物,确实是直径寸余的小珠子,色彩很好看,表面布满了一个个色彩不同的同心圆,有蓝、白几色,捏在手里颇为冰凉而光滑。
虽然夜晚不会发光,但在阳光、烛光下,确实有些许烁烁闪光,且色泽犹如蜻蜓复眼,人若是看久了,会觉得那眼睛里也在凝视自己,更觉神秘。
刘秀将此物示于亲信,他们都啧啧称奇,表示过去没见过:若是第五伦在此,定会捧腹大笑,这玩意,不就是玻璃珠子么!
此物名为“蜻蜓眼”,乃是春秋时本土就发明的铅钡玻璃,作为饰物葬在墓中,后来这技术随战乱失传,偶有春秋墓葬被盗,蜻蜓眼流出,被当成“随珠”兜售,强华得到后,视若珍宝。
他一口咬定,这就是随侯珠!
强华开始将此事大肆升华:“陛下,昔日高祖斩白蛇举事,遂有前汉之盛,而今日,陛下于随县断蛇丘,复得遗失数百年的至宝随珠,此非再兴炎汉的天意焉?”
随征的辅威将军臧宫不以为然,质疑道:“且慢,高祖于沛县斩白蛇,是将长蛇一剑两断;但这断蛇丘,却是随侯将断蛇复合为一,二事全然相反,何利之有?”
强华大笑,说臧宫不懂行,而后神秘地说起一桩谶纬来:“臣在沛县随驾时,听当地老人说起过,昔日高皇斩蛇前,那白蟒竟口吐人言!”
“蟒曰,汝斩吾头,则举家自头而亡,汝斩吾尾,则自下而上肉烂而死。”
“结果高皇竟将白蟒自中间斩断,白蟒挣扎间,仍口出狂言曰:汝社稷亦当从中而断!”
说到这,强华才说清楚了他这不知真假的故事:“前汉传至平帝,果有一‘蟒’篡汉为新,所幸大汉未曾中绝,有陛下重新收拾山河,于东南再造汉统。不过如此一来,汉朝确实如灵蛇般断为两半,岂不正需要这断蛇丘之谶来弥合,一扫诸侯,使大汉再续社稷?”
这两个本没任何关系的故事,竟就这样被强行缝合到一起,辅威将军臧宫愕然,却又不好反驳,他过去只是颍川郡一介游徼,只勉强识文断字,探讨谶纬如何是强华对手?
而旁听的群臣中,甚至有人作恍然大悟状,信了强华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