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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峰将回 一百九十一 路已转

天禄阁外,重又下起雨来,蒙蒙烟雨落在半干的青石路上,先是溅起阵阵青烟,随后才在缝隙处徐徐蔓延开来,一寸一寸地将视野中的天地浸湿。

陈珏坐上了窦婴的马车,窦婴同他一一仔细品评了方才的几篇文章,窦婴徐徐道:“子瑜,你似乎并不把孔子放在眼中?”

当日廷辩《鸿烈》,陈珏便状似无意地点出孔仲尼游走卫、鲁、齐等各国的经历,方才在天禄阁中陈珏看似中立,实则也不像是站在儒生一边,窦婴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大摇其头,难不成陈珏还真的因为启蒙恩师是墨家弟子,所以才这样轻视儒学?

陈珏侧了侧身,淡淡地笑着道:“弟子不敢不敬先贤,立一家之言容易,流传百世难,当年诸子百家争鸣,到如今仍有其影响力的满打满算不过十余家。孔子昔日游历列国,当时的国君士大夫早已化做一坯黄土,只有孔子之名仍旧振聋发聩,这样的成就弟子望尘莫及。”

陈珏说着笑道:“侯爷纵是儒家弟子,不也是一样吗?方才弟子出门时,眼见侯爷曾经跟蓼侯说了什么。”

窦婴抚须点点头,道:“方才那匿名撰文之人,才华尽是有的,然则其论过于注重权之一字,三公坐而论道乃是祖制,若果真像他文中暗示的那样集权于一身,万一执掌权柄之人昏聩无能,岂不是国家大难?”

刘彻那点要尊隆皇权的心思,还真就瞒不过朝中的聪明人,窦婴虽是儒生,但又未必跟董仲舒之类同一想法,消除诸王列侯割据隐患窦婴同意,所有大权集于刘彻一身却是身为丞相的窦婴不愿看到之事。

窦婴还能这样推心置腹地同他说话,陈珏心中微微一暖,道:“强极则辱,侯爷凡事还是不要太拗着陛下的意思。”

窦婴目光一闪,哼道:“难道就如你一般,献长门,随游猎?”

陈珏也不动怒,只是道:“侯爷,陛下除了是天子,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短短几年内父母双亡的少年,换在寻常人家说不定尚未加冠,您又何必苛求他完美无缺?”

窦婴摸着半长不短的胡子,目光在陈珏身上扫来扫去,却不怎么说话,半晌才道:“你跟陛下一起长大,又不是韩王孙那样的外臣,乃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彼此间情谊深厚也没有什么,只是陛下万乘之尊,难道真能与百姓家的少年一样妄为吗?”

陈珏微微一笑,道:“地位越高,责任越大,陛下固然要为这个汉室江山尽责,但弟子知道陛下是个懂得顾全大局的人,若是凡事无伤大雅,弟子以为,侯爷不必要求陛下做一个圣人。”

“御史遇事便谏,不过是防微杜渐,恐怕陛下毫无节制之下越闹越大罢了。”话虽如此说,窦婴还是神色微缓,又道:“孝景皇帝还是太子时,我亦是他的太子宫旧人,少年时的情谊归情谊,君臣之别不可不分,你切不可任由陛下在外胡闹。”

陈珏笑着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是一叹,他这番话却是白说了,刘彻最不喜欢旁人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就是窦婴这种事事都管的态度让刘彻不满。

窦婴笑了笑,道:“子瑜去哪?”

陈珏微微一怔,才想说此时要回堂邑侯府,心思一转便答道:“侯爷日理万机,百忙中能到天禄阁一次已是难得,不敢再劳动侯爷,请侯爷在未央宫北阙处让弟子下车便好。”

窦婴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只是马车经过未央宫北阙时命车夫停了车,陈珏稳稳地一跃落地,在原地驻足了片刻,静静看着窦婴的车驾消失在重重宫阙之中。

比起一身担负大汉一国国事和窦氏一族的窦婴来说,陈珏的小日子过得太滋润了。

……

夜色深沉,刘彻独坐在宣室殿侧殿的书房之中,手持一根毛笔转个不停,心思一点都没有落在几案前的奏表上。

耳边隐约传来蝉鸣处处,搅得刘彻一阵心烦意乱,他才想叫新近的侍中桑弘羊一声,蓦地又记起天色已经黑透,侍中们已经回家去了。

刘彻想了一会,干脆不转笔了,手腕一转笔尖点墨,干净利落地在另一封奏表上画了一道线,他皱眉瞪着出自己手的黑线,微微动了气:他陈子瑜当面指责天子徒耗民力还有理了?这几日不入宫请罪不说,反而跟妻子儿辈在大街上行为不端而受了御史的弹劾。

刘彻瞪着瞪着,忽地就笑出声来,信手把几封弹劾陈珏的奏表放到一边:他跟那个一贯循规蹈矩的羽林中郎将计较什么,这个陈子瑜从小就不肯越了规矩一丝一毫,从行事为人来看将来多半也是朝窦婴那样的方向发展,若是不顶他几句才叫怪事。

陈珏了解刘彻,刘彻一样也了解陈珏几分,陈珏是个颇为爱惜羽毛的人,刘彻自认为英明地猜测道:难道陈子瑜是被御史们不断弹劾他跟天子不务正业的情形吓住了,急着撇清顺臣佞臣的名声。

“杨得意。”刘彻稍微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杨得意快步走进来,低头哈腰,刘彻随手将笔一放,未央宫宦官第一人杨得意立刻领会了天子的心思,挥手示意小黄门四散开,簇拥着刘彻往皇后的椒房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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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珏的话有道理,刘彻知道,这几日只不过是面子过不去而已。刘彻大步走在宫苑回廊之中,神清气爽,等陈珏来找他认错了,他便不跟陈珏计较。

……

刘彻不召陈珏入宫的情况已经到了第二十一日,一向万事不挂心的刘嫖在外也听到了些风声,急匆匆地从一个长安城中贵妇的宴会上返回家中询问陈珏。

刘嫖闯进来的时候陈珏正在吃小食,他方咽了一口清凉的豆腐,便听得刘嫖道:“珏儿,你这是怎么惹着陛下了?”

陈珏咳嗽了一声,讶道:“怎么陛下召见不召见我的事都有这么些人关注?”长安城中流传陈珏和天子失和的传言,究竟是什么缘由?陈珏微微皱了眉。

刘嫖顾不得陈珏的提问,急道:“好不容易你阿姐跟陛下和和美美的,从来不红脸,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跟我说,你又是如何惹怒皇帝了?”

陈珏简单地答道:“我认为修建上林苑过于奢侈,巨耗国库,徒损民力,所以直言进谏,希望陛下明白他若是还想打匈奴人就不要这么注重享受。”

刘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手指点了陈珏的头一下,道:“你怎么这么笨,文景两代先皇谁没有修过宫室,只陛下弄个上林苑就是奢靡不成?就算这真的是什么商纣之为,还轮不到你进谏吧?”

刘彻多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刘嫖心里清楚得很,她不求陈珏在刘彻面前有她当年察言观色、为皇兄献美的机灵劲,只求莫再学那些直臣就好。

陈珏笑道:“阿母,再气我白发就长出来了。”

刘嫖闻言,双手不由自主地立刻抚上自己的鬓边。她已经不年轻,这几年儿女争气诸事顺心,皇帝女婿也对她礼敬有加,刘嫖竟不知不觉地迷上了保养之道。

“你还来气我!”刘嫖没好气地道。

陈珏扶着刘嫖坐下,这父母一老,便是老小老小,遇事得仔细哄着,他微笑道:“大长公主,你儿子心里有分寸。”

陈珏说着,坦然地接受了刘嫖瞪过来的一眼,招呼紫烟上了去火的花茶,恭恭敬敬地劝刘嫖一饮而尽。

……

宣室殿大朝。

“臣有奏。”正在刘彻要说出无事退朝的时候,御史中丞许昌慨然道。

刘彻在御座上坐直了身体,御史平日里做的事一般就是弹劾,刘彻无所谓地想,只要许昌弹劾的人不是他这个天子就成。

“讲。”刘彻的目光在群臣身上过了一遍,谁也不曾有一瞬停留,只是在最后落在陈珏身上。

前几次大朝,陈珏不是羽林营有事便是天禄阁有事,均不曾亲自到场,刘彻本想板着脸,等到看清陈珏面上期待和真诚中带着几分不安的神色之后,刘彻便轻轻哼了一声。

“陛下英明,常致力于教化,以求天下安泰。然而天子脚下长安城市中,竟然有贵戚子弟仗势欺人凌辱百姓,实在耸人听闻。臣今日弹劾堂邑侯世子陈须不遵法纪、恣意伤人几事。”

陈珏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光芒一闪,微微眯了眼看向许昌,原来背后使刀子的竟然是这个柏至侯爷。

散布刘彻疏远陈珏的消息,说不得正是为今日弹劾陈须做铺垫,若是陈家最受天子宠信的幼子失去了天子的信任,落井下石的事情虽然没有人敢做,但敢于在刘彻气头上为陈须说话的可不太多。

刘彻微沉了脸,道:“陈须如何?”

许昌心中一喜,暗道有门,别说陈子瑜如今不得刘彻庇护,就是当日陈家威风八面,陈须这个堂邑侯世子跟天子也没有多深的交情。

陈午难掩担忧地看了看陈珏,外戚违法,最后不是毫发无伤便是被天子抓了当做法不容情的榜样,让天子赢得一片美名,陈珏这心里究竟有没有数?

“回禀陛下,陈须身为皇后亲兄,不思用心报国,反而借外戚之势公然违法,此其一。”许昌义正词严地道,配上长须美髯,确有几分名臣风骨,“陈须好色好淫乐,私蓄妇人于别宅……”

陈珏面上配合地做出讶异和愤怒纠结的表情,隐约听得身后有人说道:“食色性也,谁人年少不风流,这柏至侯真是闲的。”

刘彻不由皱了皱眉,虽说女人不纳入府中而养别宅讲出去不大好听,但这样再小不过的事情还不用拿到大朝上来说吧?

许昌得意地一笑,道:“汉律,女子十五至三十不嫁,纳五倍赋税,此女子年已十七,从未嫁人,却自称借堂邑侯世子外室,仗皇后娘娘之势不纳赋税,为难小吏。此事虽小,然却触及大汉律法,请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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