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明珠台新闻中心年会上,刑鸣把老陈给打了。
老陈,陈立南,明珠台新闻中心主任,手里握着两档明珠台的招牌栏目,台里台外就属他最会来事,最趋炎媚骨,也最睚眦必报。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年会上的那幕被描述得像凶案现场,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刑鸣这回铁定完蛋了,明珠台里除了台长虞仲夜,谁也不敢违拂老陈的意思,更别提还当头照脸地抡他一只酒瓶子。
但真要说起来,老陈还是刑鸣的伯乐,没有老陈,刑鸣这匹千里马就不可能在明珠台一鸣惊人。
明珠台以“求真”二字立台,多少年来一直主打新闻牌,近些年开始在电视媒体泛娱乐化的大潮下谋求转型。提起明珠台,不得不提台里两档家喻户晓的招牌栏目,一档是名为《明珠连线》的新闻评论类节目,自开播之日便深受业界好评,一路马不停蹄地斩获各类国家级、省级的新闻奖项;另一档则是名为《缘来是你》的相亲节目,男嘉宾得能说会道,女嘉宾得能唱会跳,再加上适当的哭与适当的闹,节目一播出就在各卫视台中收视夺魁,很快火遍大江南北。
两档节目一档立名,一档谋利,皆占鳌头于业内,所以惹得不少同行暗地里酸声酸气,凭什么这天底下名利兼收的好事都叫明珠台给占了。
为寻找合适的男女嘉宾,《缘来是你》节目组与知名婚介所合作,一些婚姻猎头成日出没于类似于精品百货、高端会所之类的地方,跟鹰攫兔子似的贼着一双眼睛,不看别的,看脸。
在人头熙攘的大街上,婚姻猎头一眼就相中了刑鸣。
刑鸣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但南生北相,皮肤白,嘴唇薄,鼻梁挺,再加上身高一米八五,不管人在哪里,都有鹤立鸡群之感。
猎头直截了当,问罢了刑鸣的个人情况,就问他要不要上节目。
刑鸣正与当时的女友逛街,女友是《缘来是你》的忠实拥趸,刑鸣被她拉着看过几次,但骨子里觉得这节目特蠢,镜头里是一群欲进军娱乐圈的野模,在数以亿计的观众面前痛陈家史与情史,柔肠百转欲语还羞,最后总能挤出些许眼泪与几多誓言,完美收尾。
台上人在哭,台下人在笑,看戏似的。
刑鸣大学的专业是临床医学,跟死人打交道比跟活人擅长,对这类抛头露面的事情毫无兴趣,但女友跃跃欲试,婚姻猎头也是个人精,当场表示“买一赠一”,他们可以一起参加。
面试了好几轮,女友不幸在最后一轮被挑剔的导演刷下,刑鸣倒是一路顺风顺水,直通录制现场。
彩排的时候,节目制作人对刑鸣不太满意——他明显敷衍,该笑时冷脸,该说时寡言,整个人始终处于貌合神离的放空状态。制作人手上大把男模,土的、洋的、混血的,每个都视这节目为秀场为跳板,每个也都百分百配合包君满意,于是没少撺掇导演把人换了。
也多亏了当时身兼节目监制的老陈,只远远看了刑鸣一眼,便力排众议地非要他上场。他说他太好看了,甭管他配不配合,他就是往那儿一站一言不发,这一期的收视率都得爆!
事实却是刑鸣的表现大跌包括老陈在内所有人的眼镜,他笑容脉脉,妙语连珠,衬得科班出身的主持人呆若木鸡,现场反应热烈,播出后节目反响之好更是史无前例。
几天后刑鸣接到老陈电话,老陈说自己正计划着给《缘来是你》再找一位外景主持人,眼下网上呼声一片,心里便有了人选。
因为《缘来是你》这档节目,刑鸣短时间内积累了大量人气,身为网络红人,他不端架子,身为行业新人,他也不攀高枝,几乎台里所有人都对这个年轻人赞不绝口,认为他谦逊、诚恳、有态度但不扎人、有锋芒却不尽露。
但谁也没想到,刑鸣没有趁热打铁让自己成为《缘来是你》的常驻主持,反而主动要求调离文娱中心去往新闻中心,在《明珠连线》中担任一个普通的出镜记者。
出镜记者,别说与一档当红节目的主持人待遇天差地别,甚至都无法与明珠台签约,算不上是体制里的人。
按理说,像刑鸣这样非科班出身的“野路子”,在娱乐节目上装疯卖傻才是成名捷径,偏偏就有这么个人不信邪,从头学起那些新闻采访、录音报道之类的专业课程,只花了一年时间,他就由一个毫不起眼的出镜记者转而在明珠台里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在老陈的引荐下,替《明珠连线》的怀孕女主持顶了班。
对于刑鸣上位快这事儿,老陈起初是既满意又得意,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狠且准的眼光,能从芸芸众生里头一眼相中一匹千里马,但问题恰恰也出在这里。
老陈是《明珠连线》的总制片,在刑鸣顶班上位前,节目的女主持正是明珠台的当家花旦,庄蕾。
庄蕾人生得极美艳,却没有一个美人应有的那些恃靓逞凶的毛病,听闻刚入台那会儿她笑容甜婉,作风开放,数月之间斩获裙下之臣无数,轻轻松松便坐定了一姐的位置。
庄蕾名义上是老陈的外甥女,实际上却有可能是老陈的姘,新闻中心的人莫衷一是,当着老陈的面从来不敢吐露半句,背地里却没少戳庄蕾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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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鸣倒没那些人的义愤填膺,一来见怪不怪,明珠台的文娱中心抵得上半个娱乐圈,水深且浑,远比新闻中心腌臜混乱,以前他在《缘来是你》,也没少被别有所图的领导或赞助商要求“解放天性”;二来人各有志,老陈年过半百,一米七的个头,头发秃了半瓢,身上还总带点酸不啦唧的老人臭,就这德行庄蕾还能勇于献身,也实在算不上不劳而获。
可刑鸣自己不愿干这种事,也不是不愿,而是不屑。别看他初入明珠台时成天装腔作势、眉慈眼善,实际上他打小就是个戾气很重的人,不擅长示弱也不喜欢低头,上学时他是全科第一的优等生,而新闻中心的人背地里都管他叫“ice prince”。
庄蕾后来与明珠台的一位名叫林思泉的新闻主播喜结连理,一个是美艳动人的当家花旦,一个是风度翩翩的首席主播,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庄蕾怀孕七个月后回家待产,《明珠连线》却不能开天窗,老陈得确保找出一个既有能力又不会趁机抢班夺权的,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刑鸣最为合适。
待孩子呱呱落地,身材恢复原样,回到演播室的庄蕾却没看见一张熟面孔,她没想到才离开几个月的工夫,自己原先的班底竟一个不剩,全被人替换了。
摆明了是一个通房丫头想篡大奶奶的权,庄蕾一状告到老陈那儿,老陈原还不以为意,只当这点事情几句话就能摆平——没想到刑鸣的态度斩钉截铁,他说现在的《明珠连线》皮囊里子都姓刑,不还,不让。
老陈恍然大悟,想到当时刑鸣向台里提出要改版《明珠连线》时,头一个举双手支持的还是自己,可他没想到那一刻起刑鸣的鳞已开始倒逆,爪已开始张扬,他眼中谦逊低调的小王八羔子并非池中物,竟悄无声息地开始化龙了!
新闻中心的年会上,老陈气得脸发绿,手直抖,摇晃着手里一只半空的酒杯,来到刑鸣那桌,当众大骂。他骂他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是过河拆桥的王八蛋,是卑劣龌龊的心计鬼……
刑鸣刚在年会上拿下“新闻中心年度十佳”,正是春风得意,对于众目睽睽下的这些骂声,从头到尾面呈微笑,照单全收。
知道老陈平生所好不过“酒色财气”四字,所以刑鸣自己带来了一瓶82年的拉菲,在他那辆宝马后备箱里还备着一瓶,正打算年会结束就给对方送过去。他暂时还没开罪老陈的打算,想这人心胸不广,眼界不宽,光靠奉承拍马怎么也不可能坐稳明珠台新闻中心主任的位置,背后一定还有些别的因由。
“今天下午我已经跟泉哥道了歉,怪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没替蕾姐多想一想,还请主任大人大量,别跟我们这些年轻人计较……”
刑鸣笑得花明柳艳,有些谄媚地替老陈把空杯斟满。老陈骂到这个份儿上,胸腔里梗着的一口恶气差不多已纾解了,但估计酒精上头,他不就坡下驴,反而倚老卖老地抬起一只手,点着刑鸣的鼻子教育他,他说:“年轻人就得懂得低调做人,别以为自己瞒着的那点家私没人知道,你那强奸犯老爸——”
老陈的话音还未落地,一些丑恶的记忆已迅速发酵。刑鸣毫不犹疑地将五万块一瓶的拉菲砸在了对方的头上。
老陈当场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警车都来了。
新闻中心的人赶紧将他送往医院急救,七厘米的伤口,缝了十二针。
病房里的老陈倒是大度,跟民警说都是有些脸面的文化人,也没深仇大恨,就是酒后滋事,私了得了。
事情不了了之,连民事赔偿都一字不提,大伙儿拾掇拾掇心情,欢天喜地过了个年。
但刑鸣自己心里门儿清,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自己眼下的处境却越是湍急凶险。老陈这人喜欢玩阴的,这些年,多少自以为有些能耐的硬茬子都折在了他的手里,哪一回不是兵不血刃,轻轻松松就把对方搞臭、搞烂、搞得万劫不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对老陈的能耐与伎俩心知肚明。
上午十点钟,结束长假的刑鸣走进明珠台新闻中心大厦,很快察觉出今天的气氛与往常不同。
新闻中心的人远远避着他,照面也没个笑脸,一转身却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刑鸣充耳不闻。习惯了。
对于旁人对自己的关注,他当然是有感觉的。就像学生时代,他习惯了在女生们的集体注视下,脊梁笔直,目不旁视,接受一切爱慕与意淫,而今的他同样表现得泰然自若,愿意接受一切批评与挤对。
他已经知道《明珠连线》的一期节目出了问题,也知道老陈这会儿就在台长办公室里,正想着法子要把他撵出明珠台。
审片主任与审片室一致审查通过的节目,到头来却要他一个人背锅。也怪他当初太自信,为了争取一个去新闻中心工作的机会,自己撂话说不签长约,只到手了一份薪金还算不错、但随时可能滚蛋的临时合同。
整件事情是不是老陈在背后搞鬼还不好说,但老陈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新闻中心的人也都听到了风声,只不过谁都有些意外,一向皮里阳秋的新闻中心主任这回杀鸡竟用牛刀,居然为了一己私愤,把事情闹到了台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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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这种地方,察言观色的能力通常比业务水平重要得多,他们避着刑鸣是怕引火烧身,却到底低估了这人临事的胆识与魄力。
这个世界猫抓耗子螳螂捕蝉,生物圈一物降一物,人类社会也一样。
尽管老陈此刻磨刀霍霍,但毕竟上头还有一个人。
明珠台真正的当家老大,虞仲夜。
刑鸣自认为跟虞仲夜还算得上熟。虽说通常情况下一个电视台编外人员与台长交流的机会并不太多,而在他加入明珠台一年多的时间里,除去偶尔在办公楼内看见一眼,打声招呼喊声“老师”,其余时间,满打满算的,真正面对面的交谈也就只有三次。
头一回是在《缘来是你》节目录制结束之后,刑鸣再次出现在明珠台里不是应了老陈之邀,而是径直去找了节目的后期组长——他录制的那期节目刚刚播出,反响不错,但美中不足是后期师把他的名字打错了,电视上显示的是“邢”而非“刑”,一字之差。
刑鸣要求对方在下期节目的片尾处予以更正。
后期组长觉得这反应根本是小题大做,嬉皮笑脸地跟他打哈哈,说“刑”是个小姓,打错也正常,还说那个字看着就煞气,索性他就改一个。说完就要回头去剪片子,但没想到拦在眼前的人态度坚决,自己动都动不了。
“麻烦您更正错误,出具道歉声明。”刑鸣说话时微微翘着嘴角,措辞也很客气,但一双眼睛寒光凛凛,莫名给人一种巨大的威慑力。
周围渐渐围了些人,都是明珠台的员工,都直着眼睛盯着他看。电视台是个氛围奇异的地方,明里光鲜却暗潮汹涌,久而久之,人人都是丛林生物,得学会韬光养晦险里求生。
唯独这个小子是个异类。
正是满座衣冠似雪。
当事双方僵持不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代表明珠台向你道歉,你要的声明会在下期节目开始前登出。”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
刑鸣的心脏“砰”地撞了一下胸腔,这人的声音非常不错,既醇且厚,既有魅力也有阅历。
后期组长朝声音方向投去一眼,立马站得笔直,眉花眼笑地喊了一声:“哟,虞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