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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笔趣阁 > 幻想奇缘 > 唇枪 > 第十八章 鸠占鹊巢之恨

虞仲夜没怪他先斩后奏,反倒支持他做节目,刑鸣是很感激的。后来老陈无意间露了一句,打破了他那点自鸣得意的幻想。

早在他出发去疫区报道之前,虞台长第一时间就组织会议讨论了对M**疫情的报道问题,台里反对的声音不少,甚至卫生部的领导也前来交涉。虞台长当面表态,媒体人应对群众的切身利益负责,明珠台不会渲染恐慌情绪,也不会刻意瞒报疫情,这期节目《东方视界》如果不做,《明珠连线》也是要做的。

带着珍贵的拍摄内容回到明珠园,刑鸣一点不敢贪睡,一大早就约了编导,打算临时赶制一期M**病毒性心肌炎相关的节目。

忙着赶制节目,他在台里熬了几个通宵,没想到躲进厕所洗漱完毕,一出门就撞见同样早起的林思泉。今天《新闻中国》的轮班主持是骆优,不是他。

林思泉是个认真的人,认真二字,有时无异于呆板。

听说他十年如一日,坚持早起开嗓练功,每次播音之前,每篇稿件都会由他亲自核对,再抑扬顿挫、逐字逐句地反复练习,就跟大学里每天晨练普通话的播音系学生似的。圈里人管主持人播错音、念错词叫“吃螺丝”,常在河边走的新闻主播或多或少都吃过螺丝,唯独林思泉的口播精确到秒,风格沉稳大气,从业十年,从未出错。

刑鸣对此自愧弗如,他贪新鲜又缺耐性,如此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做不了。

节假日,台里人没往常多,两人打了个招呼,刑鸣先谢过了对方借来的导播帮了自己组里的新人一个大忙,又问:“虞老师今天会来吗?”

“听老林说,一早就带着骆优出去了。虞总计划成立一个电视新媒体技术公司,这种全新的数字化播出方式极大程度挑战了地方广电的权威与收益,他得身先士卒,趁地方还没去总局施压,先跟上头人打招呼。”林思泉稍一思索,道,“现在想想,虞总非把骆优从东亚台挖过来,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林思泉能想明白的事,刑鸣自然也是一点就透。

守业更比创业难,虞台长上任之后,明珠台大动作频出,破的是陈规旧制,挣的是真金白银。但要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并不容易,时刻如处风暴中心,四面八方都是要将你绞碎的压力。

好在中国办事中国特色,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讲究的是一荣俱荣,官官相护。

刑鸣不由佩服。骆优是个人才,不只在他专业水平这一方面,他被东亚倾全台资源打造成现在这般玲珑多面无可挑剔,得益的却是姓虞的这只老狐狸,借对手磨快自己的刀,而后又收回来,使得无往不利。

“说真的,挺羡慕你的。”林思泉见刑鸣不说话,自己说下去,“我在明珠台,干了十年播音工作,‘逆水行舟’的道理明明懂,结果却还是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像你就好了,采编导播一手抓,每一期节目都是一场历练,每一期节目之后都能脱一次胎,换一次骨。”

“也不能这么说。”刑鸣天生共情能力弱,不擅安慰他人,他目光游移,态度明显敷衍,“光泉哥这嗓子,全国的播音主持人里就没几个能比得上。”

“如果不能留在《新闻中国》,我可能会离开明珠台,去读研进修。”林思泉毫无察觉对方正寻思着怎么结束这场令人别扭的对话,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你或骆优这样有天赋的人,我一毕业就加入明珠台,干了两年杂活,偶尔充当娱乐节目的热场导演。其实我的性子干不了那个,每次豁出脸面上台,下场就想呕吐。那天我唱唱跳跳结束便在场外头练基本功,正巧被路过的虞总看见,他与当时的台长雷总是大学同学,就跟对方提了一句,说‘这孩子不适合娱乐节目,但基本功不错,有机会让他试试新闻播音吧’。”

百度百科上有明珠台台长的详细资料,何时由仕转文,何时又弃文从商,但刑鸣发现,自己对虞仲夜仍一无所知。

他看着林思泉,终于露出一点感兴趣的表情。

“一句话影响了我的半辈子,于情于理,虞总都是我的恩人。”林思泉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似有泪水盈于眼睫,半晌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新人笑,旧人哭。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旁人若是听见这段话,大约都会理解成知遇之恩,刑鸣却是知根知底的。他这个“新人”突然有点同情起林思泉这个“旧人”,对方跟自己的情况竟不一样,同是爬床,自己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人家可是一腔衷情,只为报恩。

想了想,他说:“现在观众投票还没出结果,你也未必会离开《新闻中国》。”

林思泉摇头:“半个多月,网上的支持率始终维持在三七开至二八开之间,这样还能扳回来?”

刑鸣点头,肯定地说:“能扳回来。”

希望渺渺,林思泉声音恹恹,似乎并不相信:“如果是你遇见我这情况,你会怎么做?”

刑鸣略一思忖,道:“我只要五秒钟。”

刑鸣告诉林思泉,如果值机导播愿意配合,假装失误,让解说、同期声与画面断裂形成空镜头,那么只要五秒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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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五秒,也只能五秒,长了容易酿成直播事故,谁也背不起这个锅,短了观众又压根反应不过来,五秒之后,你便临危救场,即兴口播一段儿,回去再找两个营销号,推波助澜这么一炒——目前观众支持率虽不呈均势,但也不至于毫无希望。你林思泉毕竟是“国嗓”,十年新闻播音路,这把嗓音这张脸,对绝大部分观众来说已是习惯,借这机会把习惯炒成情怀,十之八 九就成了。

情怀是什么?是慈母手中线,是丹心照汗青,是落花时节又逢君。总之,那些诗词里哀哀怨怨的东西,群众们很吃这一套。

林思泉当场倒抽一口冷气,目瞪口呆望着刑鸣,这小子胆儿也太肥了,几亿观众面前这么玩儿,不怕玩脱了?

当初骆优风光加盟明珠台来势汹汹,直接缴械是死刑,观众投票是死缓,现在眼见刑期临近,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还不如殊死一搏。

反正刑鸣是这么想的。

“我就这么一提,这是在几亿人眼皮子底下冒险,还得看人导播愿不愿意。”

刑鸣说得轻描淡写,对导播的配合度倒并不担心,台里的规章制度不算太严苛,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般这样的失误也就是罚钱,写检讨。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是这些年林主播交友有方,台前台后多的是两肋插刀的兄弟,这就不是他刑鸣该管的事儿了。

借口准备节目,跟林思泉打声招呼,走了。

周四晚上七点《新闻中国》,接下来是《天气预报》,七点四十《东方视界》开始直播,刑鸣一心准备自己的节目,没工夫留意林思泉那儿的动静。

等到直播结束,跟苏清华一起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才听几个同事说今天的《新闻中国》出现罕见的直播事故,不过当班主播临危不乱,机智救场,网上赞声一片。就连明珠台的官微也都出声表扬林思泉果敢机敏,业务水平过硬。

刑鸣用手机刷了刷网友评论,嘴角一翘,都在意料之中,挺好。

原先的办公室被骆优占了以后,全般人马就换来了另一层。采光不如原来的地方,但额外多了个好处,临窗眺望时能看见园区里的一片人工湖,人称“长心湖”,毗邻着另一栋含大大小小演播厅与数字演播制作基地的演播大厦。明珠园不愧受了政府重金资助,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别的电视台都眼红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办公室里,苏清华在电脑上打开《东方视界》的第一期节目,就一些细节提点自己的弟子,他说他对新闻事件的感知度还行,三期选题以时下最热的“高校歧视同性恋学生”的话题开篇,能够循序渐进、渐深,但他对现场的节奏把控稍显急躁,提问也太生硬。

苏清华还举了个例子,第一期节目直播过程中,崔皓飞和崔文军这对父子正抱头痛哭,刑鸣却用一句话引着现场导播把镜头切换到了观众席,他的情绪过于四平八稳,甚至隐隐露出一点不耐烦,旁人看来,格外冷血。

“我没不耐烦。”刑鸣辩解,这又不是情感类谈话类节目,没必要打什么温情牌。节目的宗旨是质疑,是鞭策,是拷问,自己的反应合情合理。

明明是个横眉冷对的战士,偏偏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诗人心肠,苏清华说:“永远不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教化观众,不管何种风格的主持人都该懂得因势利导,宽容并迁就观众的情感需要。”

虞仲夜要他克制,苏清华要他宽容,刑鸣一概听不进去。主持风格虽不随师父,但却乐得听他数落批评自己,他模样挺可爱地笑了笑:“行,您就谆谆教诲吧,反正我会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

苏清华轻轻叹气,抬手摸摸刑鸣的额头,说:“你看着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人太闲才容易生病。”嘴上虽这么说,转身又跟吃糖似的吃了两片药。自打疫区回来,刑鸣就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但他轻伤不下火线,一心只想把这期直播扛过去再说。

两个人正聊着,刑鸣的手机突然响了。

铃声响一阵子停一阵子,没一会儿又响起来,刑鸣不接电话,却不时瞥一眼手机屏幕。

一直都是老林。

苏清华问刑鸣,怎么不接电话?

刑鸣既怕虞台长问责而来,又怕在师父面前露出马脚,索性关了机,摇头说:“打错了。”

在办公室里熬到天亮,刑鸣开车送走苏清华,回家冲了把澡,才在沙发上眯眼了三刻钟,又精神抖擞地爬起来。

今天的嘉宾是一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流行病学专家。节目组为示尊敬已经安排了司机,但刑鸣决定还是亲自开车接送,陪老先生逛逛园子,套套近乎,以增谈性。

老先生人老腿健,能走善谈,直夸明珠园是个好地方,还说看过刑鸣以前主持的《明珠连线》,没想到年纪轻轻的,这么犀利。

刑鸣一路陪着笑,说新节目头几期,不敢犀利,太犀利了以后就没嘉宾愿意来了。

差不多临近直播的时间,刑鸣才在阮宁的提醒下,打算从几十层的高层坐电梯去往底层的演播大厅。

电梯门打开,迎面撞上骆优。刑鸣微一皱眉,今天仍是国定假日,台里也没他的节目,不知道这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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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优抬手拍了拍刑鸣的肩膀,冲他一笑,以一口白牙表现自己的真诚友好。

刑鸣一眼就看见了骆优腕子上戴的那块表。他全身都在抖,从头顶凉到脚底心。

古朴典雅的镀金浪琴,他父亲的表,刑宏的表。

明珠台的两株台草争了起来,这是普通群众喜闻乐见的事儿。动静不小,一直加班的同事们一齐涌出来看热闹,跟放风似的。

可惜没赶上趟儿,他们没来得及听见争执的内容,但都看见刑鸣挥了骆优一拳。

骆优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学校里老师捧着,工作时领导惯着,大约是没想到还真有人敢向自己挥拳头,一时犹疑着没躲,便被一拳砸中面门。刑鸣个子比他高些,这一拳也没客气,骆优往后趔趄一步,倒进电梯里。

刑鸣不恋战,扭头就走,他不恶心骆优,甚至也不恶心虞仲夜。他恶心自己。

他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本就是我卖你嫖的一场交易,该。

“欸,刑鸣。”

没走出两步,听见身后的骆优喊他,刑鸣回过头。

骆优出了电梯门,摘下腕上的表,冲刑鸣嫣然一笑。嘴角破了皮,脸颊也青了,但笑得仍然好看,他当着刑鸣的面甩手出去,浪琴表划出一道金灿灿的弧线,随他的手势飞出了窗口。

二十层楼的高度,下头是那片人工湖。

刑鸣一下子愣住了,这种愣连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仅能看见,还能听见。就像全身的骨头都在瞬间冻得结结实实,但一碰就碎了。咔咔的,一片废墟。

“老大,直播就快开始了。”阮宁不敢碰他,只颤颤地喊了一声,他怕刑鸣会不顾一切地跟骆优玩命,也怕他自己从二十层的窗子口跳下去——看上去他好像真的打算这样。

周围人几乎全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这样两个天之骄子似的人物打起来,多稀罕,多热闹。

但刑鸣没让那些人遂愿,只是愣着,没再次动手。

直到骆优转身走了,他仍愣在原地。灵魂出窍似的愣了半分钟,才回过魂,向那显然被吓到了的老学究微微露了个笑,便领着他坐另一部电梯,回到演播大厅。

最令人担心的还是节目。但今天的《东方视界》居然更令人惊喜。刑鸣语速放慢了,态度平和了,他在节目中罕见地摆出倾听者而非拷问者的姿态。嘉宾们如释负重,卸下防备的情绪便越聊越深,就连现场的工作人员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节目开播以来最张弛有度的一期。

苏清华坐在台下直感欣慰,他的徒弟成长了,不再是那个胆气过人、但稍嫌用力的毛小子。刑鸣自己也觉得自己今天发挥得不错,他完全忘记了虞仲夜,也忘记了刑宏,撇了那些情情爱爱是是非非,他熠熠生辉。

只是临节目结束前几分钟,刑鸣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给现场导播打手势,意思是让对方赶紧切换广告。

演播大厅在他抬手的一瞬间,暗得邪乎,静得离奇。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心脏很难受。打个比喻,这种难受,就像往心脏里掺了一把碎玻璃,它们四处乱窜,把整个胸腔全划烂了。

刑鸣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主播台,竭力支撑自己不倒下去,但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跪了下去。

观众席出现骚乱,幸好导播已经及时切换了镜头,电视机前的观众多看了几个广告之后,直接看见了片尾字幕。工作人员冲上台来扶他,却被刑鸣一把推得老远。他挣扎着去摸兜里的药片,还没摸着,人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明珠台这样的地方,流言是一定有的。一个人嚼五分钟舌根子,口传面述,再隐秘的事情也都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传进虞仲夜的耳朵里,那些笑话便被掐头去尾,只剩下最耸人听闻的部分。

一说刑鸣,说他跟骆优为了一块旧表大打出手,直播结束前忽然晕厥倒地,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心脏已经停跳了。

另一说便是林思泉,说他那天的救场是自导自演,台里稀稀落落传了些谣言,所幸目前还没人够胆子传到外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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