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自己,好像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跨入虞家大门,刑鸣没进卧室,反把大厅里的电视打开,调出骆优那档在东亚台的访谈节目《非常人生》。坐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留心到菲比不如往常一般端茶递水地殷勤招呼,反倒愣愣缩在大厅一角,正暗自垂泪。
刑鸣抬手招她过来,问她怎么了。
菲比回答,她下午见过了那个即将入职的营养师,南方人,高挑貌美气质典雅,一口刻意的嗲声嗲气的港台腔,因为虞台长向来不喜欢家里人多,她自视输人一等,担心自己饭碗不保。
刑鸣“扑哧”笑了。原来人人都有新人换旧人的恐惧,或以爱为名,或以利为利。他自己心里原本硌着一点情绪,结果还反过来安慰了菲比两句,半开玩笑地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就问她认不认同一个中国,倘不认同,立马去虞老师面前参她一本,就说堂堂明珠台台长,绝不能犯政治错误。”
菲比没怎么听懂刑鸣的话,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却瞟向电视画面,紧紧盯住里头的骆优,一脸谗涎。刑鸣看见了,指了指屏幕,问她:“长得帅?”
菲比直愣愣地点头,意思显见,帅,帅惨了。
刑鸣又问她:“这个人,见过真人没?”
菲比是个不掺假的姑娘,一点没犹疑,点了点头。
刑鸣本来还有问题,已经卡进了嗓子眼里,突然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嘲讽似的翘了翘嘴角,菲比是虞仲夜的身边人,除了这个家里,她还能在哪里见过他?
整整一夜,刑鸣既没回虞仲夜或虞少艾的卧室,也没去客房里将就,为免再次露怯,他得为自己并不擅长的访谈节目做好万全的准备。他端端正正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认认真真回看骆优的《非常人生》。他学习骆优的提问方式、语言习惯与控场技巧,甚至连他微笑的弧度、停顿的时长都一一留心,模仿。
天快大亮时才调好手机上的闹铃,让自己蜷在沙发上小睡四十分钟。然而在闹钟响起前,他又睁开了眼睛。
刑鸣在浴室镜子前洗漱,抬头瞬间,猝不及防看见自己。
眼里血丝密布,眼窝凹陷得厉害,衬着一张过于苍白瘦削的脸,瞅着不喜兴不精神,瞧着阴恻恻冷清清。
刑鸣擦干双手,掏出手机,给李梦圆打了个电话。他说这一周都得准备自己的新节目,没时间去夏师母家里探望。但如果李梦圆中午有空暇,或许他们可以挤出时间,一起在明珠园里吃个午饭。
李梦圆忙不迭地答应,明珠园与普仁医院相去不远,她周一中午就能过来。
恶狠狠地发泄似的掐断电话,刑鸣又低下头,往脸上重重拍了一把冷水。重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奇怪,才一会儿工夫,竟已眉明眼亮,焕发一新。他打开虞宅大门,迎着升起不久的太阳跨出去,略略抬着下巴,轻轻吹响了口哨。
他跟林思泉,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还没打上去明珠台的车,阮宁就打来电话,告诉他,林思泉昨儿夜里出车祸了。
阮宁告诉刑鸣,林思泉的奥迪与油罐车相撞,他被狠狠抛出车外,虽当场送医急救,但至今生死未卜。调查人员怀疑这位新闻主播是自驾自杀,而不是交通意外。理由有二,一是众所周知,林主播最近事业受挫,家庭不睦,打击接二连三,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二是林思泉撞车时并没系上安全带,而且撞击发生瞬间,他没踩刹车,反而踩下了油门。按说一个驾龄近十年的男人,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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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鸣接起这个电话时正准备打车去往明珠台,听着阮宁言之凿凿喋喋不休,一不留神就走向了马路中央。
一辆马自达飞驰而来,紧急刹车。车前的刑鸣岿然不动。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利的叫声,车主也跟着大骂。电话那头的阮宁听见这阵嘈杂响声,发出惊呼:“老大!你没事吧!”
险些酿成大祸,刑鸣仍冷着脸一言不发,手指一动就挂了电话。
方才还暖烘烘的太阳,此刻已被大片乌云遮蔽,令人视线受阻,周身冰冷。刑鸣打上车,坐在前排,向司机报出地址。司机一听明珠台便来了劲,笑呵呵地扯着刑鸣问东问西,似乎认出了他是颇有名气的主持人。但刑鸣由始至终表情讷讷,不愿搭理一个字。他久久盯着自己掌心上快闭合了的刀口子,开始回忆那天的林思泉,反复咀嚼他的笑容与眼泪,人还没死,还没到缅怀音容笑貌的时候,但他确实从对方当时的神态里咂出两分诀别的味道,凄婉悲切,惨不忍睹。
他至今看不上林思泉。为人黏糊,处事婆妈,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何必自困愁城,何苦自寻短见。但他仍然深深感到受挫。瞒一瞒、骗一骗多好,自欺欺人也是仁慈,自己为什么非得逞口舌之快,往人心口扎下致命一刀。
一进明珠台,便意识到今天的氛围与往常大不相同,如处风眼边缘,四周都是要将人搅碎的舆论。播新闻的人成了别人口中的新闻,这是多大的笑话、多大的讽刺。台里目前还封锁着车祸的消息,估摸着是要等台长回来再做定夺,但纸包不住火,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人尽皆知,一直烧到台外头去。这个节骨眼上“国嗓”闹自杀,对明珠台是个事儿,倒也未必是多么大的事儿。新闻中心的人都在议论,但议论议论也就完了,该写的稿还得写,该录的节目还得录。没人真正在意林思泉的死活,庄蕾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各类谣言层出不穷,磨牙吮血,分外凶残,人们说,作风豪放的一姐找了个最老实稳重的男人来接盘,婚后作风依然不检点,这对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早就貌合神离,他们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
下午录影,中午与李梦圆吃饭。刑鸣带着李梦圆逛明珠园,自己走在前头,让人姑娘跟在后头,两人始终相距一米左右,看着不像情侣,倒像刻意保持距离。
一路上,刑鸣负责面瘫与沉默,李梦圆负责嘻嘻哈哈与叽叽喳喳。她对于刑鸣的冷漠照单全收,还挺高兴地告诉他,自己最近获得了留院资格,脱颖而出于一众实习医生,劳动关系可以从卫生局转去用人单位了。
明珠园内,大大小小的演播厅不计其数,其中一间传出无比嘈杂的音乐,似乎是一直不受观众待见的农业频道力求改革,正在录制一档农民工选秀的节目。
明显属于病急乱投医,节目也不伦不类。一个沧桑嘶哑的男声正唱着一首早过了时的歌:你要为我再想一想,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两个人经过明珠园内唯一的湖泊,暂时停下了脚步。六月的天气就是忽晴忽阴令人捉摸不定,这会儿太阳又出来了,长心湖畔清风徐徐,鲜花簇簇,空气里有令人心怀遐想的甜香气息,像是恋爱的味道。刑鸣怔怔望着这片绿水半晌,突然转身,一把将李梦圆抓来自己身前。他压低了脸,仔仔细细看着她。
李梦圆经这目光鼓励,突然一踮脚尖,吻上去。
刑鸣先是一愣,继而主动回应,他的舌头东突西撞,吻得凶残又青涩,攻击性十足却毫无章法。大概是久未占据主导的一方,不习惯了。
吻过以后李梦圆看似已经傻了,咧着一嘴圆润精致的牙,痴痴乐着。
刑鸣反倒露出疑惑的表情,抿了抿嘴唇,又抬手摸了摸胸口。
女孩的脸还算漂亮,有那么点笼烟眉、含情目的韵味,女孩的唇也馨香,柔软,微微发甜。但他气不急喘,心不狂跳,丝毫没有动情的迹象。
吻过以后,刑鸣照旧冷着脸,解释自己马上得去录节目,不由分说地将李梦圆又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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