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互相对视十几秒钟,虞仲夜居然没什么反应,他笑笑说:“知道就知道了。”他扶着刑鸣的后脑勺把他搂近自己,在他额前吻了吻,“早点休息。”
周五中午十二点,刘亚男注册了微博号,名字就叫“刘崇奇的小女儿”,中午12点20分,她发了一条微博——一封致全国人民的洗冤信。
洋洋洒洒三千字,详细陈述案件始末,刘亚男逻辑清晰,措辞大方,天大的冤屈也不惊不乍不悲不戚。这样的文字很占便宜,很容易先入为主地博取他人信任。
她在结尾处特别强调,三个报案人之一的章芳已经带着孩子去公安机关销案了。
有些大V帮忙转发,但这封信还没引起足够的热度,所有相关微博就都被删了。
刘亚男那边出招快,显然是想以舆论倒逼真相,但这头接招的人动作更快。短短时间给虞台长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进台里,一个联系私人。虞仲夜收线之后暂时关了机,把新闻中心那些老油子们传进了办公室里。
他问,小骆那期《明珠连线》谁签的播出单?
对于骆优那期深访刘案的节目,台里上下几乎都持赞扬的态度,就连日理万机的虞台长抽空看了半场,也说不错。但那是基于新闻事实与客观事实偏差无几的情况。这个时候虞台长问出是谁批了条允许节目播出,显然是因为这期内容出了问题,要追究问责了。
老陈有些发慌,按说签不签节目播出单是总编室的职责,但骆优这一张,却是他以新闻中心主任的名义签下的。
虞仲夜先问王编辑:“为什么不签?”
王编辑道:“《明珠连线》上周那期是临时赶制的,内容不错,但导向性过于严重,不仅失了新闻人的客观公允,还有些‘唯收视率论’的意思,所以他建议播出提前录好的另一期节目。”
虞仲夜转向问了老陈:“为什么又签了?”
老陈看着王编辑打哈哈:“你们知识分子说话特别容易过,哪里不客观公允了?这是《明珠连线》改版后的第一期,不出新怎么行?新闻要报得实,也要报得快,骆主播来找我,说他想趁《东方视界》之热打《明珠连线》之铁,我也觉得节目视角独特观点辛辣,挺好。”老陈嘴上不肯示弱,心里却叫苦不迭,明摆着就是台长的小情儿们争宠捅出的大娄子,旁人怎么管得住。
虞仲夜微合了眼睛,气息沉重,看似很疲倦:“真实性是新闻第一要义,还是失察了。”
“其实不管刑鸣还是骆优的节目字句都挺干净,引申得也算合理,但是别的台还有一些网媒就不是这个口气了,一句‘据有关人士透露’能扯的就多了,煽风点火的是他们。”老陈居然还挺沾沾自喜,“要不怎么都说咱们台的主持人质素就是高呢?”
虞仲夜对这声“高质素”不予置评,露了点笑容让总编室的人都出去,单独把老陈留下来,问他:“以前《法治在线》也报道过一件幼儿园保安性侵儿童的新闻,后来判没判?”
总编室里以王编辑为首的那一群知识分子都太拧巴,不识时务不知变通,说好听了是耿直,说难听了就是迂腐。老陈鼻子挺灵,嗅出了虞台长对这事儿的态度——只留他这么个滑不溜手的新闻中心主任,显然也是想息事宁人的。这么一想便壮了胆,老陈道:“十件那样的案子九件是会判的,也就那一件没判,但群情激愤,家长与一些网友给台里打电话,还联名上访,要求将那保安入刑。”
虞仲夜又问:“那封申冤信出来之后,网上有没有质疑的?”
“目前没有,也就一个记者撰文质疑了一下,已经被群喷了,现在删博道歉了。性侵幼女这事儿毕竟太大了,谁说话谁三观不正。”目前事态可控,但老陈不敢把话说死,“但刘崇奇的女儿再闹一波就不好说了,这网上暴民太多,风向也是一天一变。一旦风向变了,《东方视界》《明珠连线》乃至整个明珠台都得受到大影响。”
老陈还不太清楚虞台长调任公安部的事情,只实话实说眼下明珠台的情况,上有领导施压,下有百姓唾骂,前有侵占老影厂地皮还未平息的风波,后有举国瞩目的五十周年台庆,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能再生是非了。
虞仲夜不说话,修长手指轻敲桌面。
老陈再度揣测圣意,愈发感到万岁爷跟自己是一个意思,试探性地提了个解决办法:“节目导向已经偏了,自己打自己的脸总不合适,何况这事已经不单单是性侵案了,方方面面的牵扯可就太大了。对方也没铁打的证据,眼下淡化处理是最好的选择。台里对外暂不发表任何新的评论,等刘案判了,再做结案报道。反正这案子十之八 九是能判下来的,只要案子判了,什么风波都翻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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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在这个时候敲了敲门,得了领导批准后进来,说红十字会的尤会长又来打招呼了。
这是尤会长的第三个电话。
人往高处走是本能,真能走到高处就是本事了。尤会长就是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只不过偏偏不巧,刘亚男在申冤信里否认父亲贪污善款,矛头直指的就是他。尤会长的三通电话,看似日常寒暄,实则态度很扼要,意思很简单。他没想到小老百姓的那点破事竟把他以前在地方上的事儿给扯了出来,如今两百万还算钱吗?如果那刘老师的女儿想要钱,他可以给。
老陈觉得是这个理,但也据他多年危机公关的经验,提出一点新的建议:“红十字会那边只删帖是不够的,这种事情往往越删越反弹,关键还是刘老师的女儿,只要她不闹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可以问问她有什么诉求,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就是要钱吗。”他停顿一下,压低声音,“贪污这个罪名一旦坐实了,牵一发动全身,当年你在地方上贪了,现在管着全国人民的善款你贪没贪?你既然贪了,那提拔你的后台又贪没贪?尤会长上头还有人的,不能伤了这份和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就多余了。老陈悄悄打量着虞仲夜。他看得出来,虞台长在衡量,虞台长在思量。自古做官做的就是人情世故,虞台长人在高位,更应该比旁人懂得官场“以和为贵”的道理。
“一个人能为了家人豁出命去,也就不是钱能打动的。”虞仲夜略一沉吟,提了一句,“看网上消息,刘亚男是不是正跟前夫在打抚养权的官司?”
老陈点头,还真是。
秘书仍等在一边,问虞台长要不要给尤会长回个电话。
“你转告吧。”虞仲夜枕靠在皮椅上闭目养神,脸上倦意愈发重了,“明珠台的声誉重于一切,不替任何人承担责任,地方法院总该有认识的,给他一周时间解决刘亚男,事情能就此平息最好,若再闹开,下周的《明珠连线》就做自查之后的深度报道,揭开刘案真相。”
留对方一个星期处理眼下这个棘手问题,算是给了红十字会长三分薄面,秘书听令出去了。
老陈一脸不可置信:“难道虞叔的意思是《明珠连线》自查澄清,向全国观众道歉?”
虞仲夜仍合着眼睛,淡淡道:“为什么不能是《明珠连线》?”
“《明珠连线》是台里的王牌,要为这事承担各方压力与责任,损失就太大了,《东方视界》不过播出五个多月,何况也是《东方视界》先点的火。而且我也担心……”老陈吞吞吐吐。
“担心什么?”
“担心骆优有情绪。”
虞仲夜睁开眼睛,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小骆是个懂事的。”
“那刑鸣呢?”老陈其实更担心的是台里的刺头儿,以前是苏清华,现在有了传人,也是个不省心的。
虞仲夜微皱了眉,片刻才道:“他也会懂事的。”又转过脸,形容严肃地看着老陈,“对外沉默是多方考量的结果,但新闻人坚守真实是铁律。你自己去领个行政降级的处分。”
刑鸣出差查访的时候留了刘亚男现在的联系方式,抽着空儿就跟她联络,听刘亚男说,她跟章芳一起去找公安人员撤销报案,章芳解释是孩子年纪太小,没头没脑地误会了一场,被狠狠教育一顿。
只是一个章芳撤案是不够的,刘亚男还想伸冤,刑鸣便教她利用网络扩散冤情,把整件事情的脉络梳理一遍,铁打的证据虽然没有,但刘老师的案子被狂热的媒体酝酿至今,疑点确实不少,够那些言辞凿凿的媒体人喝一壶的。刘亚男听了刑鸣的建议,原本还想写血书,但被刑鸣拦下了。血书这东西一惊一乍的太吓人,容易适得其反,倒让别人抓住把柄质疑她的精神状况。
刑鸣逐字逐句地替刘亚男把关,自己将内容改了三遍还嫌不够,又把这封伸冤信交由苏清华过目。苏清华是台里出了名的好笔头,用落笔惊天地形容毫不夸张,刑鸣对师父崇敬有加。
苏清华看完信又看着他,问:“虞仲夜知道这事情吗?”
不问别人却问最该八竿子打不着的虞台长,刑鸣沉默,心说果然纸包不住火,凭苏清华的敏捷锐利,多半上回一起吃饭时就知道自己爬上了虞仲夜的床。
见刑鸣不说话,苏清华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话一出就是挑明白了,刑鸣对师父不敢隐瞒,老实回答:“把老陈打伤入院那会儿,我想留下,也想翻案。”
苏清华深深叹气:“你爸要是活着,非再被你气死不可。”
刑鸣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
他忍着,撑着,较劲着,无非是想子承父业,不辜负父亲曾经的声名与期望。他想用真爱二字替自己开脱,他跟虞仲夜之间并不只是交易这么简单,但又觉得这么解释荒天下之大谬,没逻辑,没立场。
但不管怎么说,苏清华又审一遍的伸冤信还是到手了。刑鸣嘱咐刘亚男在12点20分的时候发微博,然后公关公司就替她扩散。
扩散的速度还行,有个还挺有名的记者撰文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六月飞雪窦娥冤”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传统媒体当道时或许还能以权遮天,他就不信自媒体来了,这么轰动的新闻再来个百万转发,还有人能随随便便掩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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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鸣正满意着,帖子突然全被删了。
对方这样的反应并不在刑鸣的意料之外,相反还令他安心下来。
有些人欲盖弥彰。
刑鸣周五晚上住虞宅,仍没见着虞仲夜,周六依约去台里准备台庆主持,结果,骆优竟然缺席了。
主持人熬夜通宵是家常便饭,大多是弹性工作制,有节目就现身,没节目就休息。台里文娱中心的那些主播中午十二点之前基本见不到人影,但骆优虽是娱乐节目出身,敬业程度却一点不比刑鸣逊色。
就这么一个从不迟到早退的骆主播竟然缺席了,刑鸣听负责台庆晚会的几个副导透露,台里最精锐的班底正在赶制新一期的《明珠连线》,打算承认错误,澄清真相。
关于老陈受罚的消息也听他们提了一句,再多的就不便讨论了,但不得不说大快人心。
刑鸣神态轻松地坐着等,等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愈加神态轻松地问:“我晚上还有约,这会要不就不开了?”
刑鸣晚上约了见向勇。原本说好是一家人吃个散伙饭,结果唐婉却不在家。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女人的身与心又一次毫无留恋地飞走了。
刑鸣到达向家的时候,向勇正在水池子边洗唐婉的内衣。他弓着腰,佝着背,一双粗糙的手泡在塑料水盆里,小心攥住那些昂贵真丝内衣的边角,一寸一寸地揉,一点一点地搓。
唐婉一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饭店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这事是阿姨做的,后来没那么红火了,就都由向勇做。
五十岁的唐婉被宠得仍鲜妍宛似少女,但宠她的那个人已经满脸老态,哪里还有昔日大老板的派头。
刑鸣感慨,红颜祸水,一字不假。
轻叹口气,喊他一声:“向叔。”
向勇告诉刑鸣的事情与他之前的揣测基本吻合,他说:“你爸出事前曾跟你妈透露过,他正在调查的那起火灾事件,已经找到了最新证据,事故原因不是工人吃火锅时煤气罐忽然爆炸,而是劣质的房屋建造材料积温不散,发生自燃后引发大火。”
这些年唐婉对刑宏的案子只字不提,可能是安于现状,不想平静生活再起波澜,也可能是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若冤无头债无主,再不安分的主儿也得安分了。
刑鸣忽然想起那天盛域慈善晚宴上廖晖与卫明的反应,他拼拼凑凑这些年,一切严丝合缝,终于圆满了。
向勇望着自己的继子,叹气道:“我告诉你的事情跟你爸当年的案子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但我想着现在不说,兴许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刑鸣对人性二字一直不太乐观。他一瞬间产生一个非常卑劣而可怕的念头,向勇一定听见了向小波在演播厅里说的那些,也一定知道洪万良、盛域与虞仲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所谓的真相,或许是临别吐真言,或许只是出于某种恶意的报复。
他要报复唐婉在危境中离他而去,就要打破她多年死守的秘密,就要让她的儿子痛不欲生。这叫一报还一报,公平。
刑鸣盯着继父浑浊的眼睛,无比怀疑地审视,无比苛刻地端详,但里头仅有一个失意丈夫的惨淡与凄楚,看不出一丝端倪。
最后,他决定趋从人性中比较善的那一部分,真心诚意地对向勇说:“谢谢向叔,我终于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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