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鸣坐在路边等了一夜,还不知道,就在《东方视界》播出的当晚,有人爆料出他是刑宏的儿子,那个明着为民请命却身陷强奸罪行的“铁血记者”,只因他个人遭遇,才格外同情性侵罪犯,发表了这样偏颇的声明。
几百万粉丝的南岭还贡献了一个转发,以雪当日刑鸣不写推荐之恨。
有信的,有不信的,也有半信半疑的,有骂刑鸣的,有骂明珠台的,也有骂红十字会的,说话只需一张嘴两层皮,人人都以唇愤怒地翕动,以舌尽情地翻滚,一时间,网上的消息乱成一锅粥。
舆情发酵了,民意沸腾了,《朝韩核武器危机》告吹了,《最后的民间手艺人》搁浅了,周五的《明珠连线》最后播出了刘崇奇案的自查节目,连头带尾,整整一期。
明珠台这样的电视台,向来懂得不能逆民意而上,先澄清,再道歉,疏胜于堵。虽仍免不了上下都讨不得好,但这跟壮士断腕一个道理,再不应急就真的迟了。《明珠连线》播出之后,再雇水军大量发帖,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网上的舆论才算勉强控制住了。
只不过,尤会长那边的招呼彻底白打了,原以为摆平了刘亚男,这陈年旧账就算了清了,正惦记着怎么偿还虞台长这份大情呢,没想到对方出尔反尔,澄清节目还是照播不误。
影响?影响当然是很坏的。权为尊,官本位,这官场上的权宜与交际,身为老油子的明珠台台长不该不懂。
刑鸣仍旧没开机,没上网,在家闷头大睡躲了一个周末,但他知道虞仲夜若想找他一定找得到,这房子的钥匙不还攥在老林手里么?
虞仲夜没找他。
周一早晨,刑鸣把自己收拾得特别水绿山青,一进办公室就把派克金笔还给了阮宁,然后在大伙儿的目送下,主动去台长办公室请罪。
苏清华在,老陈也在,完全不对盘的两个人正襟危坐,可见形势非一般严峻。
老陈率先开口,说:“网友很快就倒戈了,骂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我也就奇怪了,好像一开始兴风作浪要致刘老师于死地的不是他们,但网民这么闹还算是好的,比网上形势更严峻的还是来自上头的压力。”
老陈不是危言耸听,这从虞仲夜此刻的神情就能判断出来。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时看着就极其威严,身上仍有淡淡一股招人的气息,是混合烟草混合香水的味道,闻得着,摸不到,莫名令他亦近亦远,瞧着愈发不真切。
“飞蛾扑火,先斩后奏。”虞仲夜看着刑鸣,也没多余表情,嘴角微微一勾,竟似还笑了笑,“你很好。”
刑鸣手里拿着台里金话筒的推荐文件,他将这一沓打印纸直接递给虞仲夜,特别轻松地表示:“周四《东方视界》的直播事故我负全责,我不是这次金话筒提名的合适人选。”
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身陷四面楚歌的境地,却是头一回心平气和毫不慌张,刑鸣直直望着虞仲夜,安安静静等候发落。
“你不要金话筒提名,”虞仲夜没从刑鸣手里接过这沓象征着主持人最高荣誉的纸,只是问他,“你要什么?”
这话马术山庄里虞仲夜问过他。他当时短于思考,怯于作答,这会儿却突然有了勇气。
刑鸣动了动嘴唇,以不响亮但却坚定的音量道:“我要事实真相。”
虞仲夜似对这个答案置若罔闻,竟然又问一遍:“你要什么?”
刑鸣把背挺直,把音量拔高,索性都豁出去了:“我要公义天理。”
这个答案算是漂亮的,漂亮但也大逆不道。虞仲夜依然没什么表情,静静看了刑鸣一晌,突然抬手抄起刑鸣手中文件,朝他的脸上狠甩过去。
刑鸣完全没躲,在老陈的惊呼声中,生生受下。
纸张哗啦啦地飞散出来,打着飘儿落在地上。
虞仲夜冷冰冰地看着他,说:“你不要,因为你不在乎。”
“台庆主持你不在乎,金话筒你不在乎,《东方视界》的声誉你不在乎,我给你的,你全不在乎。”
刑鸣虽对这样的结局早有所料,但仍免不了喉咙一阵干涩发苦,他想辩解,想申诉,可话到嘴边,又掺杂着满嘴的苦涩,分外艰难地咽了回去。
这些我不在乎,可你我在乎。
虞台长做了决断,这是重大直播事故,《东方视界》的编外人员一个不留,全都开除。
到底是顺者昌,逆者亡,刑鸣知道自己这回是彻底触怒了龙颜,直到这个时候才算真的急了:“这是我一个人的过失,跟他们没关系!”
“一个社会人,得学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你想做烈士,我成全你。”虞台长终于面露乏意,一锤定音,“你的性格不适合出任直播节目主持人,从这周开始,《东方视界》作为单元板块并入《明珠连线》,你还是滚回去做你的记者吧!”
原先上头不让再深查了,只想快速盖棺定罪,这个被媒体发酵至今的案子,刘崇奇一人背锅是最好的结局。但《明珠连线》的自查节目直指这起案子纰漏众多,质疑当地办案单位与法制部门不合程序,质疑红十字会与当地政府财务报告不明……民情沸腾,兼有明珠台挑头,各路记者又开始乌乌泱泱涌入县城——上来点年纪的村里人开始回忆,数十年前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声势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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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上头顶不住压力,只得再查,狠查,张慈与其家人最后承认,放学途中,有个不认识的叔叔买了何仙姑糖人儿给她,她就掀开裙子让人摸了,回家以后不敢告知父母是自己贪吃惹的祸,又加上刚遭刘老师体罚心有怨恨,于是顺口就说是老师摸的。
女孩敏感,家人又贪婪,待事情闹大以后自知惹祸上身,只得将错就错,一直不敢说出真相。
这是一点火星引发的山林大火,每个参与者都心怀鬼胎,各自掩饰真相,催使得这场邪火愈烧愈旺。
到底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新闻,案子有了定论之后,大大小小一溜官员涉嫌行政乱作为,皆受了处分。亲自给明珠台台长打了招呼的尤会长也没能把自己摘除干净,因为刘案他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遭无数目光观瞻,经无数口舌挞伐,一时间四处火起,扑灭不及,终究还是被秘密知情人士爆出了一张与一位年轻女官员开房的照片,尺度之大令人咋舌,又引发一场网络集体讨伐。
红会的形象一再遭受重创,想罩他的人终是再罩不住,不多时,尤会长便被拉下马来。
再不多时便有风声传出,有人要弄一弄那个刑姓的主播。
事情到此才算告一段落。刑鸣被强行休假了一个月,重回《明珠连线》的记者岗位,倒也既来之则安之,毫无怨言。偶尔在明珠园里撞见老林,老林主动迎着他走过来,问说:“你的东西还搁在虞叔那儿,我也不敢问他怎么处置,你要想要回去,我就替你取出来。”
刑鸣摇摇头:“一些衣物罢了,都不是值钱东西,扔了算了。”
老林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瞥了刑鸣一眼,不再言语。
后来又在明珠园里看见老林,老林便只当没他这个人,两人擦肩而过,不打一声招呼。
台里人明面上都还对付得过去,但背地里没少笑他一人失宠,祸害全组。有那么几次,刑鸣走进台里的餐厅,整个喧沸的大堂竟这么突然寂静了好几秒钟,落一根针亦有回声。这种寂静其实特别刺耳。刑鸣独来独往,排了队,买了饭,拣个角落坐下,冰王子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全开,对周遭议论充耳不闻。
骆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瞧着也还客气,刑鸣被安排着跑了两个新闻,一个是广东一家敬老院擅自给老人喂安神药,一个是打击黑龙江保护区东北虎盗猎群伙。一次差点被扣留,一次险些挨枪子,但他带着拍好的新闻回来,骆优却笑吟吟地说:“这个选题只是储备项目,短时间内没打算播。”
新闻转眼成“旧闻”,手上的素材堆积成山,又有新任务布置下来。骆优吩咐他去福建跑个新闻,说他最近一一看了《东方视界》留下来的选题,挑来拣去选中了这个《山魈的报复》,觉得怪力乱神一向挺夺观众眼球,从人文自然的角度,也值得探究一番。
《明珠连线》不是《走近科学》,这显然又是个不太容易播出的选题,还尽把他往偏远地方支使。刑鸣无用功做多了,对骆优这种假公济私的行事风格已有了解,淡淡应了声:“好。”
谈到这个选题就难免谈到阮宁,骆优猫哭耗子,说:“这小阮人挺不错,如果不是直播事故,本来是该转正的。”
刑鸣微笑,客客气气道:“他现在挺好。”
这话不是为了纾解自己那点过意不去的良心,更不是为了跟骆优置气,阮宁被开除以后,近况确实不错。他加入了一个旅游类自媒体运营团队,本就喜欢旅游与摄影的大男孩,如今融爱好于工作,沾着团队的光一起分享了百万粉丝,月收入颇为可观。阮宁和刑鸣偶尔联系,依旧管刑鸣叫老大,他说时代真的变了,也不定非得在体制里才有前途,他劝他也离开明珠台算了。
刑鸣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自媒体运营离不开团队炒作,对外得营销,对内得孵化,对同类公众号得礼尚往来、抱团取暖,还得向资本运作与观众喜好低头,结果还是娱乐八卦的号火得快,而那些难得关注社会民生的囿于自身眼界实力,看待问题仍是隔靴搔痒,不仅搔不到实处,一不留神还得被扣上“五毛”“公知”“愤青”的帽子。刑鸣不怕悠悠众口,但他天生脾气大,又被大台惯出了一身毛病,不愿意伺候人。
何况,还有旧债未了。
刑鸣也不管自己采访的内容能不能与观众见面,工作起来照旧没日没夜,五湖四海地奔,天南地北地闯,偶尔得闲也不回家,反倒直奔向苏清华的地方。
常来帮忙的邻居大婶会意先走一步,留下爷俩独处。刑鸣跪坐在师父身前,仔仔细细地揉捏他那两条柴瘦的腿。
电视里正放映着明珠台台庆晚会的重播内容,一位民歌艺术家与一位歌坛天王合唱一首经典民歌《大唐芙蓉园》,民族的牵手流行的,典雅端方的淑女搭配奇装异服的潮男,节目效果相当不错,一播出就引发了网络热议。
两位都是各自领域的绝对大牌,演唱完毕还留在台上接受主持人的调侃,骆优身边站着另一位男主持,临时从文娱中心提拔上来的,还真没骆优镇得住场,颜值输了一大截,气场差了七八分。刑鸣曾听台庆晚会的副导演提过一句,如果台上站着的是他刑主播,主持画面才会有势均力敌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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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连声惋惜,刑鸣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
苏清华一如往常那般,三句话不到就要切入他的婚姻问题,他始终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跟女孩子谈谈恋爱就会好的。
“这事儿这么了结了也好,你爸肯定不会希望你在这歧途上越走越远。”苏清华是上一辈的人,不能理解男人与男人间除友谊外还会产生别的情愫,刑鸣听师父提及父亲,如被拿捏七寸,犟不得又争不得,只得装聋作哑,埋着头给苏清华按摩,手上更加了把劲儿。
即使背对电视,他也能听见骆优把晚会串词念得意气风发,也能想象一身昂贵礼服令他如鸡群中的凤凰,多么光彩夺目。他还听见南岭也在台庆晚会的某些特殊时段露了脸,依旧干他主持人大赛夺冠之后就没少干的事儿,念广告。
骆优获奖众望所归,南岭的粉丝也一直噌噌增长,就连一口微带川音的普通话,也被喜欢他的粉丝剪辑制作成有趣的视频,连同水军凑了十万转发,顺利拉动不少路人的好感。
旧去新来,每个人都在忙碌中发展,但刘案已经彻底翻篇了。尤会长突然死了。有传是黑心钱捞得太多,东窗事发之后自己把自己吓死的,也有说是上头有人迫他自杀,因为刑案中的当事人一旦死亡,司法机关就只能终止案件审理,再不能牵扯出更多幕后人士。
而今网上鲜有人提及这件案子,也鲜有人提到他。只有那个曾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批评家,看出了最后一期《东方视界》平静中的决绝,是他豁出一切以舆论倒逼真相。
他以从未有过的宽容的口吻骂他愚蠢。
螳臂当车,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烈士坟头的草已经及膝了,但太阳照常升起,世界仍是一派欣欣向荣。
刑鸣偶尔会想,这样到底值不值当。
“明天我把小李叫来,你们一起吃个饭,聊一聊。”苏清华对李梦圆印象极好,不顾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总巴望着刑鸣跟她有所发展。
“李梦圆挺好,是我不行。”刑鸣草草应付,欲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我有空就来,还是得常舒舒筋骨,不然肌肉更萎缩了。”
“你要真对小李没感觉,电视台的女实习生里有没有合眼缘的?”苏清华又问。
“师父,我不行……都不行……”刑鸣自知躲无可躲,瞒无可瞒,索性仰起脸,直视苏清华的眼睛,一双眼睛浮现薄薄雾气,隐约可见潋滟水光。
“你对虞仲夜……”苏清华欲言又止,幽幽叹气。他其实眼力好得很,他的徒弟与他台长的那点关系不说自明,只是他不愿点破,不愿相信。
“真……真的……”刑鸣手上力道全失,那么高的个子蜷缩起来,跟闹委屈的孩子般把脸埋向苏清华的膝头,“真的喜欢……”
台里的人明着暗着都说他莽撞,笑他冲动,但他真不是没料到这个结局。他有一丝悔,也有几许怨,只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哪里还来得及,他只能蜷缩着,哽咽着,重复着。
真的,真的喜欢。
心思重的人不能得闲,闲了就容易生病,所幸还没容刑鸣闲下来瞎想一想,整个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云南地震了。明珠台是全国反应最快的媒体,第一时间就派了浩浩荡荡、百人有余的记者团队,扛着长枪短炮奔赴灾区。但在第一批记者到来之前,刑鸣已经发回好几篇报道了。
刑鸣是在候车大厅里听身边人说出了这个消息,那时灾情尚不明朗,电视里一条相关新闻都还没播,他就自己拍板决定,买票去受灾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