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一个正当大好年纪的男孩却做不到。崔文军想上去替儿子料理干净,也被崔皓飞一声尖叫,阻止了动作。
刑鸣看着崔皓飞艰难地扭动,挺身,像冲刷到岸上费力打挺的鱼,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再来。他很想搭把手,几次险些已经出手,终究还是忍住了。刑鸣默默背过身去,又开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空气中异味更重了。刑鸣听见一颗血肉模糊的自尊心在哭叫。跟他自己无数次做的一样。
崔皓飞终于还是自己把尿片扯出来了。待帮着儿子弄干净**,崔文军突然以古人作揖的样式给刑鸣行了个礼,结果却一揖到底,长跪不起。
刑鸣扶他,他也不肯起来,号啕大哭着说:“我跟孩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刑主播做这期揭秘黑心药企的节目,我就背着儿子进录制现场。”
盛域多年来游走商场,烂事干了无数,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无疵可指。刑鸣知道,崔文军这段时间也没少找盛域,新药负责人甚至亲自见了他一回,显然是新药上市在际,不愿横生枝节。他的公关发言慷慨又漂亮,丝毫不失大企风范。他说虽然崔皓飞的病因一定与盛域的新药无关,但盛域愿意秉承人道主义精神,愿意以大爱回报社会,给予崔氏父子一定经济补偿。
杯水车薪的十万元。名头还是精神抚恤金,意思是不跟你这疯子一般见识。
老崔哭得撕心裂肺,眼泪与鼻水流作一处,刑鸣攥着拳头,颤着声音解释:“我已经不是主持人了,现在的《东方视界》不由一个记者说了算,连疾控中心都说小崔的病与盛域的新药没有关联,空口无凭,上头不会批准制作这样一期节目。”
老崔又说:“那能不能也像上回那期直播节目那样,你面对全国观众直接说出真相。”
替刘老师申冤的那期《东方视界》崔皓飞也看了。当刑鸣自揽其责,鞠躬向全国观众道歉,已经不能动弹的崔皓飞突然大喝了一声“好”,他像疯了那样手舞足蹈,最后从床上摔在地上,磕得自己的大腿青紫一片。
他们相信他胜过相信法律,他们都觉得无非是面对摄影机翕动嘴唇,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老崔“砰砰”地磕头,磕得前额紫了一大块,像个可笑的钢印。他一再哀求,哭着哀求:“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刑主播,你是救苦救难活菩萨,你一定有办法的。”
办法当然是有的。
面对观众现场发言,那是出镜记者才有的特权。刑鸣目前不是出镜记者,但他可以凭借与虞台长的关系,向老陈要一个出镜的机会。
然后再把一切推向无可挽回的绝境。
刑鸣试图安抚崔文军,说:“无论诉诸法律还是见于新闻报道,都不能脱离客观事实,你如果不相信鉴定结果,我可以代表你向医学会再次提出鉴定申请。”
“不必了,你滚吧。”
病床上的崔皓飞突然开口,他斜着眼睛蔑视,口吻冰冷地讥讽:“刑主播,你变了。”
“刑主播,娃儿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崔文军腿已经跪麻了,想站也站不起来了,他只能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一张沟沟坎坎的老脸再也无法掩饰儿子出事后的悲恸绝望,他说,“事情出了以后娃儿一直想要自杀,我是拦也拦了,跪也跪了,现在娃儿不想死了,也不是图钱,就想为自己这瘫了的下半辈子求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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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个明白。
真能明白的是三千诸佛、无边菩萨,多少人活一辈子,既无杀贼之心,也无回天之力,大是大非没机会遇见,小善小恶倒是天天都干,糊里糊涂不功不过地也就过去了。
崔皓飞把脸转向墙面,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像是在哭。
离开崔家之前,刑鸣留下一只装满钱的信封并向崔文军保证,自己会想办法替他们解决医药费的问题。
然后他就逃也似的走了,逃离这对绝境中无所适从的父子,逃离这个充斥热烘烘臭味的狭小的家。刚一出门他就把脸凑向花坛,干呕起来。
还没走远,崔文军就追出来,把那只信封又塞回他的手里。
崔文军是个好父亲,穷得已经揭不开锅了仍听自己儿子的,他说:“娃儿不肯收,他让我代他说声谢谢了。”
刑鸣开车走了。崔文军那张神情绝望的老脸一直停留于后视镜内,他太老了,老成了石头。
刑鸣驱车在路上瞎逛,见绿灯就滋油门,见红灯就踩刹车,反正漫无目的,直往前开。
车窗没关,风呼呼地扇在脸上,生疼。
他仔细看过崔文军提供的《患者须知和知情同意书》,里头详细解释了实验目的与实验过程,却对可能存在的实验风险潦草带过,措辞模糊。他也知道,通常情况下这类纷争取证十分困难,很难通过药理鉴定证明两者之间的绝对因果关系,即使经专家委员会鉴定认证,若药企抵死不认,患者也会陷入旷日持久的诉讼之中。
途中一个红灯停得时间较长,一个满脸脏污的年轻乞丐突然从街边窜出来,把手伸进车窗里问他要钱。刑鸣向来对这类人嗤之以鼻,没瘸没瞎,凭什么不能自力更生。
但今天他特别宽容,特别慷慨。他一连几次从那只信封里取出数张红色的人民币,一言不发地往外抛撒。
那乞丐都吓着了,一边捡拾巨款一边连连发问:“给我的?真的都是给我的?”
刑鸣在天完全黑透前返回普仁医院,虞仲夜正一边接受常规的输液治疗,一边戴着耳机跟人通电话。
护士前脚刚走,刑鸣蹬掉脚上的皮鞋,又窸窸窣窣脱掉外衣,利索地爬上虞仲夜的病床,幸好是高干特需病房,床很宽,躺下两个大男人一点不成问题。
即使人在医院,虞台长也没抛下一台之长的事务。见刑鸣一声不吭就爬上了床,他抬起手臂让出位置,让对方能安稳舒适地枕在自己怀里。
刑鸣仰起脸,看着虞仲夜跟人打电话,说什么其实没听清,一双眼睛全盯在了他的嘴唇上。
刑鸣很喜欢虞仲夜的嘴唇,唇形太漂亮了,被他吻着或者咬着都很舒服。虞台长的这通电话出现了一段较长时间的沉默,刑鸣便勾着他的脖子,支起上身凑上脸,特别虔诚地以嘴唇覆盖上这双嘴唇。
两个人吻得不算太深,几乎一碰即止,虞仲夜先从这个浅吻里抽身出来,可能是电话那头的人恰巧长话说尽,他还有要事处理。
刑鸣依稀听见“华能”二字。国企股改后的上市公司,资产总值与盛域不分伯仲,这回明珠台新落成的以总部大楼为中心的顶尖CBD商圈,也摒弃老搭档盛域,牵手了华能。
刑鸣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很奇怪,甜得很。仿佛被虞仲夜吻过以后,牙不再是牙,而是镶了一嘴的冰糖。他满足却也不太满足,迷迷瞪瞪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带着医学上一种叫作“醉氧”的反应,搂紧了虞仲夜的脖子,想把自己的唇再次送上去。
虞仲夜把刑鸣的脑袋摁回自己胸口,低头看了看他,又抬手在他脑门上轻敲一下,以示不准胡闹。
“你接着说。”脸上挂了一点微笑,虞台长继续通话。
刑鸣被虞仲夜看了这么一眼,这一路被冻得严严实实的心脏突然热了这么一下,他像重临人间一般,满意了,踏实了,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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