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八个坛子七个盖
顾蛮生人生有两大偶像,一是毛|**,二是胡雪岩。他八岁的时候就能将毛语录倒背如流,拿弹弓把邻居小孩打得头破血流,还美其名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谁见了这样的孩子都头疼。
顾蛮生同样欣赏胡雪岩。胡雪岩有句名言,“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这就是做生意。”坛子是实业,盖子是资金。东挪西借倒是可行,富家子曲颂宁也能凑一点,但王传富开口就要二十万,他实在差得太远,很难不穿帮。
从深圳回来后一连两个星期,顾蛮生都在为二十万货款的事情发愁。杯水难解车薪,他没精神去天桥底下当他的“倒爷”,而是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闷闷不乐。
“劝你有钱的时候省着点花。”陈一鸣优哉游哉地听着自己的随身听,数落顾蛮生道,“你小子挣钱没数,花钱没谱,现在后悔了吧。”
“王八蛋才后悔。”顾蛮生确实不悔,抄起一只枕头砸向陈一鸣,“我爱怎么花怎么花,高兴。”
一低头,瞅见朱亮躲在角落里,边看一封信边抹眼泪,忙问陈一鸣:“他怎么了?”
“好像是家里来了封信,”陈一鸣满脑子男盗女娼的**思想,拍了拍朱亮的肩膀,“是不是你老家的青梅竹马跟别人跑啦。”
朱亮老实巴交地摇摇头,又抹一把兔子似的红眼睛:“我弟的信,家里人都听说了‘招生并轨’的消息。”
原来不久前国家教委下发了一份文件,37所试点大学将实行所谓的“招生并轨”,即高考的录取分数和收费标准实行统一标准,毕业后国家也不再分配工作。瀚大名列37所试点大学之一。原本不但学费全免,每个月还有三十块钱的饭票补贴,如今一下子每年要多收一千元的学费,对一些贫困生来说,影响不可谓不大。
一旦不能分配工作,“读书无用论”便又在农村抬头了,朱亮家人就受了这种观点的洗脑,让朱亮十六岁的弟弟朱旸写了封信,说家里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也就够了,打算让他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朱旸成绩很好,然而37所名牌大学都要收费,他又不愿退而求其它暂时不收费的普通高校,所以也跟着没文化的父母一起赌气。朱亮这会儿捧着家信唉声叹气。他很自责,说他读书全靠死记硬背,他弟其实比他聪明,偏偏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好光景。
“我弟马上就高考了,现在突然决定要出去打工——”朱亮话还没完,就被陈一鸣使了一个眼色,寝室一刹静了静。
这时贝时远从寝室外走了进来。自打群架事件之后,大伙儿没少腹诽贝时远不够义气,出卖兄弟是男人间最不耻的行为,不帮忙打架也就算了,怎么还跟校领导把实情都说了。
贝时远没把兄弟们的不快当回事儿,以热报冷,仍是一脸关切地温声问:“朱亮家里怎么了?”
大伙儿打定了主意要孤立贝时远,朱亮垂头不语,陈一鸣仰着脖子往天花板,装没听见。顾蛮生从床上翻身下来,横了拉扯自己的陈一鸣一眼,主动搭上贝时远的腔:“还不是招生并轨的事儿。”
贝时远以为朱亮是担心自己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便安慰他道:“别想那么多了,老生老办法。我们都在末班车上,毕业以后国家不会不管的。”
“我倒巴不得国家不管。大学生包分配的出路基本是政府部门、国企或者事业单位。人这一辈子就好像被圈定了,哪一个地方都没意思。”顾蛮生又看朱亮,问他,“你弟打算去哪儿打工?”
朱亮答:“深圳。同村有个打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在深圳打工,每年能往家里寄不少钱,也好有个照应。”
顾蛮生刚从深圳回来,对这城市的好感又添一层:“深圳好啊,中国南海边的一个圈,春雷滚滚,金山座座。别丧着脸了,那城市野蛮着呢,你弟以后没准比咱们都有出息。”
“可他成绩很好,是能考清北的。”听了这话,朱亮也没宽慰多少,一张本就比同龄人老相的面孔更拧得皱皱巴巴。他是家里老大,担着照顾六个弟妹的重大责任,自己沾了政策的光,便格外愧见弟弟妹妹,表示就是卖肾都不能让弟妹辍学。
顾蛮生想了想道:“成绩这么好,辍学确实可惜了。要不这样,你弟第一学期的学费,我们几个凑一凑,不够,就把班上男生都叫来。”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孩子王,说话一直很有一种演讲似的感召力,往往他交待什么,别人就跟着干什么,一个个都鸡啄米似地点头。
陈一鸣掏了掏口袋,只摸出二十块,他对顾蛮生苦着脸道:“我真没钱了,我的钱上回不都被你搜刮走了。”
顾蛮生睨他一眼,一把将陈一鸣的随身听夺过来,说,没钱还听什么walkman,这一百八算你的。
顾蛮生拿出了五张百元大钞,又来到贝时远面前。贝时远颇大方,一出手也是五百。这就把第一学期的学费凑齐了。
“不过授人以鱼到底不如授人以渔,”贝时望着顾蛮生,温声道,“我给你提个醒,很快瀚大就会出台奖贷学金与校内勤工助学政策,你可以试着帮朱亮争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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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下子点醒了顾蛮生。早在招生并轨的文件见诸新闻前,贝时远就听闻一些消息了。生来站得高的人,自然比别人望得远,这人说话自带一点官腔,声音又低沉柔软,很是动听。他眼睛发亮,不顾陈一鸣又在一旁挤眉弄眼,忙问贝时远:“你说什么校内勤工俭学政策?”
“招生并轨改革在即,目前高校学费还无统一标准,学费标准实行属地化管理,汉海作为沿海开放城市,收费标准明显高于内陆地区,但优秀生源却来自五湖四海。招生并轨一来,学校声誉与生源都可能受到影响,所以你等着看,瀚大一定会出台一些政策,用来帮扶贫困学生。”
顾蛮生彻底大悟,扭头对朱亮道:“你弟不还有一个月高考么?你现在就给他写一封信,让他别辍学,让他报考瀚大。”他激动地在虚空中挥了挥拳头,也不知砸的是什么,“我能让他自己把学费挣出来。”
朱亮不明就里,木愣愣地回一句:“可他想考清华……”
榆木脑袋不开窍,顾蛮生抬手就兜了朱亮一脑勺,下令道:“就让他报瀚大。”
贝时远见顾蛮生说着就往外走,似乎一刻也在寝室里待不住,问他:“你上哪儿?”
顾蛮生回头笑笑:“找我的盖子去。”
正为二十万的货款发愁,忽然之间,得来全不费工夫。顾蛮生知道自己是沾了政策的光,高校收费之后,为了确保贫困学生不会辍学,政|府要求试点高校尽快落实特困生的资助政策。所谓火借风势,风助火威,1994年的中国处处在改革,上头有文件,下头就好办,顾蛮生很快打起了学校大礼堂的主意。他计划以朱旸的名义承包下来开办学生电影院。
一部二手的放映机、一台二手的音响、一匹白色幕布,设备简陋点也没关系,关键是他弄得到好片源。那个卖盗版录像带的小广东跟他关系好,片子直接租他的就行,还能天天都不带重样的。学校附近唯一的电影院在工人文化宫内,一场电影五块钱,进口片还很少。顾蛮生打算每晚两场电影三块钱,去掉租金与人力成本,大礼堂六百个座位,就按八成上座率来算,一晚上也能净赚上千把块。
瀚大也是全国名列前茅的高校,朱旸听哥哥说不用辍学,也就把考清华的念头收了起来,高高兴兴准备填报新的志愿。
一切计划妥帖,顾蛮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行动派,还没等朱旸的录取通知书寄来,直接找上了学校后勤部门。然而每每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以一句“学生就该好好读书”撵出去。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朱亮与陈一鸣开始打退堂鼓了,也认为几个学生还想承包学校电影院,简直异想天开。顾蛮生却与他们想法不同,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后勤部门那些喽啰兵对招生并轨的事情不上心,但作为招生并轨改革试点的重点院校,学校内外,社会上下,多少双眼睛眈眈逐逐,领导们不可能不在意。
打定主意继而改变策略,顾蛮生从贝时远那里了解到,学校主管后勤工作的副校长姓高,为人还算谦和,责任心强,在保卫部与学生工作部都有工作经历,期间事必躬亲,也没少搞些形式主义的花架子,颇有几分好大喜功之嫌。
于是他一连几天悄悄尾随其后,将高副校长的生活习惯摸得透熟,终于瞅准时机,在厕所门口堵住了对方。顾蛮生使了一个眼色,陈一鸣居左,朱亮居右,两个人一左一右将高副校长本架在中间,不由分说就往厕所里拖。
高副校长动弹不得,体内一股恶气乱蹿,低吼道:“干什么?”
“这不马上‘招生并轨’了么,我想就学校的贫困生问题跟您好好聊聊。”顾蛮生倚仗身高优势,微微弯腰,抬手就将高副校长箍在了墙上——两个尿池之间。
当着学生的面,高副校长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尿急,只能推说有急事。但三两句话根本打发不了眼前这个男生,他摆足架势要缠打到底。劝不听呵不住,挣不脱动不了,高副校长被一泡尿憋得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不得不撂下一句话,行行行,你明天这个时候到我办公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