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浑厚又宏亮,活脱脱西楚霸王上身,很有几分荡气回肠。
许苏疲倦地闭上眼睛,心说,如果真是项王与虞姬,倒好。
至少虞姬对项王,没有恨,没有怨,没有咫尺天涯的茫然,没有面目全非的绝望,只有十成十的倾慕,百分百的敬仰。
被傅云宪抱回卧室,扔向大床,许苏半截身子钻进被子,冲傅云宪笑,模样倍儿天真:“明儿早上吃龙虾粥吧,叔叔。”脖子上红痕明显,声音也有些哑,大概刚才被掐狠了。
傅云宪看着他,道:“好。”
关了灯,转身走了。
再晚些时候,他听见傅云宪出门的声音,好像是找了哪个跟班来接他出门。今夜未能尽兴是肯定的,但傅大律师可不是比德于玉的柳下惠,裆下那点肿胀,没可能也没必要靠自己纾解,即使大明星不在,还有一票花花草草排队等着临幸,呼即来挥即去,一点不费劲。
调情是并不兑现的性|交许诺,这话是昆德拉说的。许苏深表同意。
趴在窗口,目送黑色大奔驶出温榆金庭。许苏承认自己的青春期可能比较长,但凡傅云宪在求欢时吃了瘪,他就感到很痛快。
痛并快乐着。
软玉温香正好眠,傅云宪夜宿在外厮混一宿,直到中午也没回来。许苏是被外卖人员的铃声吵醒的,文珺给他订了一份龙虾粥。
多好的粥,星级酒店的名厨掌勺,送来还是热的,粥中龙虾个头极大,钳大如剪,相当威武。许苏拉开窗帘,任阳光照透这座空荡荡的大宅,又独自坐回厅里。喝了两口粥,嫌淡,跑去厨房狠狠加了几勺盐。
盐加猛了,粥咸得既涩且苦,味道就像小时候苏安娜蒸的馒头。许苏忆起这久违的苦,反倒安然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喝完了,甘之如饴。
他知道,昨晚傅云宪虽急怒欲狂,然而天明之后,一切翻篇,什么都不会发生改变。
他还是叔,他还是侄,他还是居高临下施一棒舍一糖,他还得摇尾乞怜,卖笑于对方目光所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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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的生活,很安逸,很狗血,很操蛋。
傅玉致的卡宴打算还了,太耗油,开不起,韩健又临时有事,把许苏捎去地铁站附近就走了。趁人在地面上还有信号,许苏给文珺打了个电话,问她:“老王八蛋今天在不在所里?”
文珺不答反问:“你打算辞职了?”
许苏茫然:“辞职?我为什么要辞职?”
文珺心直口快:“闹成那样还不辞职,你心得多大?”
许苏知道文珺说的还是那一巴掌的事儿,心说,这点事情算个屁,老子当年被他操裂了**子,整整一个月,一*屎就飙血,后来不也乖乖滚回君汉了么?
许苏不可能把这些过往因由告诉文珺,只能在电话里嬉皮笑脸没正经:“还不是舍不得你么,哥哥要是说走就走,你那些寂寞的夜晚谁来安慰?”
文珺骂了一声“呸”,说“老板在所里,郑世嘉也在”,就挂了电话。
许苏独自在路边呆坐半晌,认真思考文珺的提议,他高中学历,一无所长,离开君汉就再不可能进这种级别的大律所,去一般的民营小公司干个行政倒有可能,但苏安娜这花销,一个小文员能养得起?
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没真穷过的人信口开河。许苏真穷过,就苏安娜欠债那会儿,半夜里有人拿砖头砸窗户,一觉睡醒发现家门口被泼了狗血与大粪,成天有凶神恶煞的流氓上门骚扰,说苏安娜太老了做鸡都不够格,只能卖到东南亚去做佣工……苏安娜哭得惊天动地,待人一走就搧儿子耳光,怪他袖手旁观逼亲娘去死。许苏不能还手,只能叹气,要杀了我能还债你让他们杀了我得了……
托尽一切关系,想尽一切法子,最后许苏铤而走险,在另一个退伍兵的介绍下去给夜总会看场子,跪着给人敬烟叫“大哥”。他起初还纳闷,就自己这瘦不拉几的身板居然还能这么营生,没想到对方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某天他跟那退伍兵一起从外地往场子里偷带东西,说是“免税品”,带一次利润相当可观,结果场子老板当着他的面打开包囊,竟然全是药丸,那种药丸。
许苏对这些药丸再熟悉不过,毁了许文军的妻慈子孝,毁了苏安娜的幸福余生,也毁了他自己的锦绣前程。
对方当面夸他,说一般的马仔都獐头鼠目,哪像他,一身清清白白的大学生气质,缉毒警当面撞见都不会生疑;但转身就跟另一个人骂道,哪儿是大学生啊,贱种!
许苏瑟瑟发抖,他感到自己被一张宿命中的网缠住了,他竭力地挣与图,殊途同归。
走投无路,再去找了傅云宪,他哭着说,我是真没有办法了,真没有办法了……
事情到了傅云宪手里,突然就简单了。苏安娜直接上了那些赌场的“黑名单”,谁劝她赌剁谁手指,拉风得跟国际通缉犯似的。那阵子苏安娜想大赌,都没人敢借钱给她,小打小闹也输不了多少,慢慢的,瘾就下去了。
两年后许苏在君汉所的行政主管办公室里吃着冰镇西瓜,在新闻里再次看见了那个退伍兵,因为贩毒抗捕,被当场击毙。
他扼腕,他唏嘘,他侥幸。人们常以深渊喻红尘,还真是一线之隔。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探头探脑的那些花骨朵虽不是榴花,倒也红彤彤的煞是可爱,很能点亮一个失意者的晦暗心情。
一辆摩托从许苏眼前风驰电掣地驶过,外放的音响特别大声:
心要让你听见,爱要让你看见,不怕承认对你有多眷恋……
这老歌听得许苏一阵恶寒,终起了身,撒气似的踹了一脚路边的垃圾桶。
实则不像文珺以为的那样,他这辈子都打算浑浑噩噩自困僵局,对于眼下与傅云宪这不清不楚的关系,他还是有个想法的。
他兜里揣着一个本子,将这些年问傅云宪拿的额外的钱,列出一张清单,所有的账都记多不记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细致又矫情。
一码归一码,许苏认为月薪不能算是傅大律师恩赐的,得算他自食其力。他这个后勤主管虽无学历傍身,但这些年活儿干得利索,能将君汉所上下数百口人照料得当,还是称职的。
其实苏安娜当年欠下的那笔高利贷,傅云宪曾说过不要他还,但许苏自己坚持要还,最后高利贷方折了个中间价,把利息去了,只收本金。在君汉工作六年,许苏省吃俭用,已经还了近一百万,还差的那些,眼下实在是拿不出了。
许苏想了想,给死党白默打了个电话,直接了当地开口:“我要借钱。”
白默二话没有:“要多少?”
“就拿个六七十万吧,拿了之后咱们前尘旧怨一笔勾销。白婧的事儿是你们家对不住我吧,我不能白给你妹妹顶罪,也不是问你要,待手头宽裕了,肯定会还你的。”许苏话不客气,还有点蛮不讲理,他以前觉得没骨气的人活着没意思,现在才发现,没钱的人更没意思。活该被轻视,被糟践,被事事视如理所应当。
“嘿,你小子还能耐了!要钱尽管开口,少他妈扯这些有的没的!”白默这人够局气,说手头暂时没那么多现金,先给他提二十万,余下的钱等他抛个股票之后立马给他送来。
人说“旧人不覆,陌人不故”,意思是新友不如旧友,旧友却不复当年。这话既现实又令人丧气,但对象换作白默,许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心。即使他已跟白婧老死不相往来,白默都是他最铁的兄弟,没有隔阂抵触,没有保质期限。
白默提钱来见,沉甸甸的二十万就这么到手了。许苏回到所里,揣着账本,提着钱箱,第一时间来到傅云宪办公室门口。
他是个小气的人,跟白默说自己要现金,就为了把一捆一捆的钞票直接砸在傅云宪脸上,你养着我?呸!
想想都觉得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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