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经过书店,许苏买了几本司考相关的书籍,都是给蒋璇捎带的。
一阵子没见着傅云宪,也没自对方那里得来一点讯息,许苏一直没机会提警律合作的事情,对于傅大律师突然翻脸,也不太介意。有谁没谁都一样,种种迹象表面,他的生活即将步入正轨。
一边处理傅玉致交代的助理工作,一边与蒋璇见着面,帮着她解决了几起邻里纠纷,两人的友谊可谓突飞猛进。
再见傅云宪仍是工作场合,傅云宪身边跟着的不是文珺,而是许霖。
万源案刚刚经历了一次庭前会议,仗着上头有人要整姚觉民,唐奕川步步紧逼,形势不容乐观。傅玉致让许苏发起一个小型会议,其实就是向经验丰富的自家大哥取取经,找找案子的辩护点。
傅云宪简单听傅玉致介绍了情况,自己不出意见,反倒让许霖阐述他的观点。
许苏一惊,以往傅云宪跟人谈案子,哪儿轮得到助理插嘴。
许霖为示谦逊,先推脱才站身,挨个向傅云宪、傅玉致与另外在场的两位万源聘请的律师点头,致意,说,我只是抛砖引玉,如果有说错的地方,还请几位前辈指正。
这个看似单纯清秀、与世无争的大学生,话一出口,竟立马切中了此案的要害之处,他的提议十分干脆,就是弃帅保车,将案子推在姚觉民身上,而将裴雪摘出来。
“姚觉民的万源股权仅占三成,身为大股东的他眼下出事,难保别的股东不会趁机抢班夺权,我们律师的本职工作不仅仅是在法庭上为当事人辩护,而是想当事人所想,最大可能地维护当事人的利益。”许霖将清皎皎且水淋淋的目光投向傅云宪,问,“老师,我说得对不对?”
“老师”这个称呼过于亲近,许苏又是一惊,赶忙扭头去看傅云宪。
傅云宪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冲许霖微一点头:“说下去。”
“行贿罪定罪不易,主要是行贿与受贿的双方多为口头约定、当面交易,不易留下切实证据,而且是否存在‘为谋求不正当利益’的主观故意这点上,也很有辩护空间。”许霖踱了几步,以平静目光环视在座所有老资历的律师,瞧来竟是初生牛犊,很是自信笃定,“我的提议是,对于事实较清楚、证据较确凿且数额不大的行贿金额,由裴雪主动交代,力求自首情节从轻处罚,而对于其它指控则坚决翻供,否认共同行贿的事实,尽量避免实刑。这样一来,作为姚觉民的直系亲属又兼公司高层,坐稳一把手的位置不难,偌大一个万源集团的控制权就不会旁落,这肯定是他们夫妻最想看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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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思路倒挺新鲜。
许苏听得认真,其他几位律师也目不转睛,不时挑一挑眉,亮一亮眼,好似对这年轻助理很是赞赏。唯独傅云宪却是微微蹙眉,瞧不出是喜是恶,只是淡声问道:“对于裴雪是否构成行贿共犯,你打算怎么辩护。”
“我收集了不少与这次万源案同类的影响力案件,比如盛域案中廖氏姐弟被指控共同行贿,由于证据难以互相印证,最后的生效判决是共同行贿罪不予认定。”许霖举一反三,连着说了好几个能够借以对比说服法官的类似案件,又笑笑说,“当然具体案子具体分析,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许霖几句话中已令许苏吃了几惊,这些都是傅云宪曾经经办或参与的案子,他原以为这世上独独属他最了解傅云宪,没想到这个许霖有过之而无不及,怕是连生辰八字、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这些经典案例,我如数家珍。”许霖转头对傅云宪笑了笑,谄媚也谄媚得不留痕迹,又回到案子本身,“所谓认罪态度良好,也就是交钱嘛,让傅律劝劝裴总积极缴纳罚金,咱们争取判二缓二。”
“这案子没你讲得那么简单,但这思路没错。”傅云宪显然对许霖很满意,终于露出肯定的微笑,他挥手让许苏他们这些助理出去,留下傅玉致与另外两名律师继续商议案情。
许苏与许霖退出傅云宪的办公室外,合门而去,与他同往刑事部的律助办公区。
没话找话,有茬搭茬,许苏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佩服:“你还挺厉害的,不像刚毕业的学生。”
许霖不接话却回头,他嘴角古怪勾起,以一种不乏恶意的目光打量许苏,像蛇类盯着青蛙,那眼神看得许苏寒毛倒竖,浑身不自在。
正是午餐时间,不时有别的律助从他们身边经过,每当此时许霖便收起这种怪异的眼神,冲人打声招呼或点头微笑,他依旧好看、谦卑又温驯、令每一个人如沐春风。
直到办公区域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许霖站定,对许苏微微一笑,说,做婊|子还立牌坊,我就服你一个。
“上回在胡四爷的地方,我看见了,你约一个红裙长发的女孩子,我也看见了。”许霖面含淡淡微笑,他皮相出众,声音动听,每个字听着都很悦耳,每个字听着也都很扎人,他说,我都看见了。
许苏不禁皱眉:“你跟踪我?”
许霖摇头,不屑地努了努嘴:“跟着老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可没这闲工夫。”
他转身欲去,没走出两步又回头,冲许苏甜蜜一笑:“你猜,我会不会把我看见的这些告诉老师呢?”
许苏头一回发现,这类眉眼这般轮廓的脸,看着竟是那么欠扁。他盘算着,计较着,自己一拳头挥出去得捅出多大的篓子,君汉所的许主管确实是睚眦必报的主儿,可上回跟庞圣楠干了一架,没捞着一点实质性的好处,反听得耳光响亮,平白便宜了看戏的人。
许苏感觉,这样忒不划算。
见许霖又打算走人,又见艾达与她几个小姐妹自不远处晃荡过来,许苏“欸”了一声,留住许霖的脚步。
许霖乍一回头,许苏就扑了上去。
他用嘴袭击了对方。
“唔——”许霖惊过之后才想起挣扎,许苏已经抢先占据主动,他的舌头攻破两排齿关,在对方嘴里毫无章法地扫刮。
艾达这个八婆,不出意外地叫了起来,被叫声勾得想看热闹的同事瞬间聚拢。
确信不少人已成了这场吻戏的观众,许苏才放开许霖,故意吧嗒吧嗒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表态:“还挺软。”
周围人发出一阵哄笑。许霖满脸通红,连着发出几声“你你你”便再无后话,这小王八蛋跟狗啃骨头似的亲他,又扯又咬,他舌头都破了。
“我我我,我怎么啦?”许苏大仇得报,斜睨起桃花眼,主管姿态复又上身,“员工守则第八条,同事之间坦诚平等,力求热忱友好。”
周围人又笑。许霖尴尬到了极点,忍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扭头,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散了散了,不盯案子不干活?谁发你们的工资?”许苏挥手,一脸怏怏地驱赶围观同事。
人说“小赢靠智”,这一局他先屈再伸没落下风,算是扳回一城。
但他没觉得多畅快,相反,更觉心里堵得慌。
他认可许霖没有说错。
逃出众人视线,许霖去往职员相对较少的三楼,一进洗手间就反锁了门。他狠狠洗了把脸,又连着漱了好几口,许苏的味儿挺甜的,但他就是觉得恶心。男厕与女厕一墙之隔,他听见有几个女声在说方才那个吻,嘻嘻哈哈的,都觉得许苏戏弄得好。
许霖一拳砸在了盥洗池上方的镜子上。
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就接到文珺的电话,让他再去老板那儿一趟。
“他就那样,张牙舞爪的,但本质绝对不坏。”文珺忍着不乐出声来,试图安慰这新来的助理。
“我知道,谢谢你,珺姐。”许霖没趁机跟文珺多套近乎,先她一步挂了电话。
站起身,还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另一头挤在姑娘堆里的许苏。他笑得唇红齿白分外甜蜜,还冲他友好地挥了挥手,像是早有所料一般。
料想方才办公区的荒诞一幕已经传进了傅云宪的耳朵里,许霖忐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办公室门,得到允许,才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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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已经商议完毕,别的律师这会儿都不在办公室内,傅云宪没坐在办公桌后,反倒倚在黑皮沙发上,他用目光示意许霖坐下,就合目养神起来。
知道对方最近忙得夜不能寐,许霖关切地说,老师,你手头不太要紧的工作都能交给我,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会儿。
傅云宪完全沉默。许霖这阵子贴前黏后,多少也清楚对方脾气,像是不快的样子。他索性承认:“我是看许苏不顺眼,他既然能跟女人约炮被我撞见,我就能看他不顺眼。”
傅云宪睁开眼睛,冰冷的目光扫过许霖的脸:“我跟苏苏的事情,外人少多嘴。”
许霖只得闭嘴。他硬邦邦地杵在傅云宪的面前,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满眼不掩饰的不甘心。
傅云宪缓和脸色,坐正一些:“范律让我带你这不奇怪,连胡总都让我照顾你,我不太明白,一个实习生怎么就有那么大本事?”
许霖坦白:“我替胡总出了一点生意上的主意,他挺喜欢我,我就求他帮我进君汉,也算圆个心愿吧。”
这话倒有可能。许霖的职业能力在入所之后的这小段时间里展露无遗,别说跟所里那些律助比,就是跟许多执业几年的年轻律师相较,都算是头挑的。何况他还知冷知热无微不至,傅云宪当然惜才,但也谨慎,律师行业的师徒关系向来复杂,反目成仇的比比皆是,他跟何祖平水火不容,而他曾经的两个徒弟,目前跟他也不太愉快。
这小朋友有点意思,有点不寻常的意思。
“你对我很了解。”傅云宪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叼进嘴里。许霖倒是不像别人上赶着给他点烟,他总劝他,少抽为好。
对方的话是陈述的语气,但明显透着不信任之感,许霖自知自己那点心思瞒不过了,决定主动交代。他问傅云宪是否还记得,他十来年前在睢县办过一个法律援助的案子,帮一个小男孩的妈妈跟他老公与小三打官司。
傅云宪点着烟,吸了一口,微眯了眼睛听许霖讲下去,随后渐渐回忆起来,这是一桩十来年前的旧案,案情并不复杂。
他的当事人是个离家赴日打工的中年女人,多年省吃俭,把全部打工所得都拿来支持丈夫在老家办厂。丈夫声称自己要扩大经营规模,但他本人的银行贷款金额已达上限,只能把妻子名下的也是他们唯一的一套住房转手,让他人代为申请贷款。丈夫找了厂里某女职员的姐姐,劝说妻子相信对方为人极为可靠,可以先签订虚假的买卖合同,让对方拿这套房子去银行贷款,代厂子周转过来,再把贷款填上。
女人当时已得重病,稀里糊涂就签了房屋买卖合同,还被丈夫以别的理由哄骗签了离婚协议。没想到那女职员正是小三,伙同丈夫一起骗房,房子一到手就翻脸不认,将女人与他的儿子一同赶了出去。
许霖仍在回忆:“那时候小三已经怀孕,小男孩妈妈因病失去了所有的劳动能力,他们母子只能借住在最破最穷的地方,成日与垃圾为伍。后来小男孩妈妈病情加重,心脏险些停跳,那地方甚至破到连急救车都开不进去……是那个律师背着小男孩妈妈前去就医,而在医院里,也是他把手搭在那小男孩的肩头,告诉他,不用怕,一切都会好的……”
说到这里许霖眼泪流出,自知失态,忙低下头,努力平复情绪。
旧事一旦重提,傅云宪很快便记起自己这位当事人,一个曾经苗条秀丽的女人因长期劳累染上疾病,因激素治疗变得臃肿不堪,重达250多斤。
一场官司他分文未取,还垫付了医药费。
傅云宪面无波澜,淡淡对情绪逐渐失控的许霖道:“那只是举手之劳。”
许霖擦了擦眼睛,继续道:“那小男孩还记得,他妈妈每一笔钱都是带现金回家,连汇款凭证都没有,所有人都说这案子无凭无据,根本赢不了。但那个律师就是有这能耐,让小三的姐姐最终在法庭上承认,房子是虚假买卖……”
事情圆满解决也有几分运气成分,通过接触了解,他发现小三虽跋扈,小三的姐姐却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头一回干这勾当,瞧着也很忐忑。他自印了几份开庭通知书,直接寄去小三姐姐的老家,寄给她的邻里,乡里乡亲拆了信后果然如他所料,一时“诈骗犯”之骂声四起,这就给小三的姐姐施加了相当大的心理压力。再加上对方没受过高等教育,经他以严重的法律后果一恐吓,最后也就招了。
“那个律师还帮着小男孩与他妈妈打赢了后续的官司,要到了每月的赡养费,使他们母子免于流落街头……”
许霖眼眶湿润,饶动感情,但早已今非昔比的傅大律师厌烦一切滚烫的眼泪与动情的表达。这种自欺欺人的缅怀毫无意义。
傅云宪依旧冷淡,看似还想把对方从这种澎湃的感激之情中拽出来,他说,当时那律师也接不到像样的案子,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这份闲心了。
“而今小男孩妈妈过世了,小男孩也长大了,他特别想跟当时那个律师说句话,”许霖跪在傅云宪的身前,仰起脸,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将压抑多年的情绪一泻而出。
我仰慕曾经的你,更渴望现在的你。
这话听着文绉绉的,倒也真情实感。一块石头落地,铿锵有声,许霖毫不觉羞愧,反感轻松。
傅云宪低下头,良久注视那双令人感到熟悉的眼睛,然后说,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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