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为期两天,来参加论坛的年轻律师们被招待在学校酒店里,而傅云宪这样的律坛大佬则住两条街外的希尔顿。傅云宪本是当天就要回S市,但改了主意。
一顿饭吃得相当热烈,主办方招待得很隆重,也很地道,菜管好,酒管够,大伙儿决定不醉不归。
年轻律师们同坐一桌,老会长也跟他们一起,傅云宪理所当然地与主办方共坐主桌,但开席没多久,他就来了年轻律师们的圆桌前,招呼服务生加了一张椅子。
他坐在那个小律师的身边,隔开对方就是许苏。
傅云宪有一双很慑人的眼睛。
三分倨傲,七分威严,这是权力与专业共同催生的气场。
小律师虽受宠若惊,但不敢妄说妄动,一直笔挺挺地坐在傅云宪的身旁,直到酒过三巡后,他才鼓足勇气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您办的案子成功率那么高呢?
这问题太业余,旁边几位经验更丰富的律师都笑了。
傅云宪抽了口烟,含着烟雾也扬了扬嘴角。他的唇很薄,与他别的五官一样棱角分明,一口烟雾从这双薄唇里蹿出,他淡淡地说,“因为到了我这个地位可以选择案子,而你们只能被案子选择。”
实话,令人感慨、催人奋进的实话,新手律师为了糊口或者扬名,有案子接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考量每件案子的成功率。在大西北执业的许苏对此深有体会。
许苏不像饭桌上这些律师,那么**地盼着傅云宪传道受业解惑,他嫌满桌拍马屁的话太肉麻,找借口上厕所,中途便溜了出去。
洗手间装修得很高级,装饰画框、陶瓷摆件与鲜花盆景无一不有,就是香薰的味道太刺鼻,过犹不及。许苏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洗着手,没注意到一个人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是傅云宪。
许苏意识到有人来时已经迟了,他猛一回头,正对上傅云宪的眼睛。他微微蹙着眉,眼里像凝了一层血,瞧着特别深邃,也特别吓人,许苏怕被傅云宪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地直接吃了,不自己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跑。
但傅云宪用身体挡住了他逃跑的路线,他向许苏的脸伸出了手,像是要温存抚摸,最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点兄长鼓励幼弟的意思。
傅云宪问:“在那边办案都还顺利么?”
“总体顺利,但麻烦也不少。”许苏实话实说,就那个沸沸扬扬的黑车司机碾压交警案,公安那边没少派人恐吓他,热情的网友还骂他“是非不分”,不是谁弱谁有理,不该因为这个为杀人犯辩护。
他们没郑重其事地谈过分手,也就不存在计较谁把谁蹬了的尴尬局面,两人就这个案子聊了聊,头顶光线昏黄,气氛不错。
对于刑事辩护这个行当,许苏以前是只知其不易,却不知其这么不易,自己亲身上阵之后,才明白,无怪乎这圈子里人人都仰慕敬畏傅云宪,实是因为太艰难。
“看来去一趟西北有好处,成熟不少。”傅云宪轻笑,又问,“你师父呢?近况怎样?”
“医生说可能撑不过半年,可我不信,看着不像。”
在西北的日子,许苏几乎每星期都要给何祖平打个电话,或是请教他案子上的难题,或是单纯给师父请安。何祖平的病愈发重了,坏的时候比好的时候多,医生表示情形不容乐观,但何祖平自己很乐观,没少发文炮轰这个法院院长那个检察长,精神头一直都挺好。
许苏与师父闲聊时,虽从不刻意提及傅云宪,但话题永远绕不开他。许苏时常在心里琢磨这对师徒的关系,有点像唐三藏与孙猴子,这大徒弟本事通天,但也最不服管。
想到自己如今也是何祖平的徒弟,他不禁得意,这辈分都乱了。
许苏素来容易七情上脸,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他得意地笑吟吟地望着傅云宪,眼角弯弯下垂,嘴角弯弯上翘,那满脸光彩像蜜渍的一样。
傅云宪被这笑容燎着了。
他一手将许苏搂近自己,一手攥住许苏的下巴。许苏往外挣,他便手指用力掰正他的脸。再不容对方挣扎抵抗,傅云宪倾身,低头,垂目,压下了自己的嘴唇。
许苏其实没想抵抗,意思意思就完全缴械了,时间会抚平伤痛,时间也会滋长思念。
两人的唇相距不过毫厘,外头有人忽然破门而入。
“许律,许律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即将发生的吻被打断了,傅云宪不满地皱了眉,对许苏说了声“晚上接你过来”,就走了。
“你跟傅律师……你们认识啊?”小律师仍旧不明所以,问了个傻问题。
“你给我滚!”许苏同样不满,抄起一块湿巾就朝对方脸上砸过去。
傅云宪回到饭桌上,本想直接回酒店,一直沉默着的老会长突然开口了。老会长比傅云宪年长不少,但跟傅云宪说话非常客气:“我和您的师父何祖平律师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是浦文阜律师。”
“久仰。”傅云宪对这位浦会长也挺客气,“当年浦老起诉H省司法厅违法收取律师管理费,使该省的律师年审费大幅下降,在座该省的律师都该谢谢浦老。”
在座真有几位H省的律师,一迭声地向老会长道谢。
许苏也跟着回来了。他与那小律师见识稍浅,都不认识这位浦会长。听上去这位也是死磕派的一员,但浦会长并没有何祖平这么大的名声,看着温和谦逊,也完全不似何祖平般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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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会长很谦卑地摇了摇头,又问傅云宪:“您听说过汉海地区新义帮的案子吗?”
新义帮案是被汉海当地政法委钦定的“铁案”,该案一审已经宣判,认定新义帮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全案56名被告中,9名骨干份子被判处死刑,多人被判死缓或者无期。
但所有被告与他们的代理律师均坚持上诉,声称自己只是为谋生计非法采矿并未涉黑杀人,当地政法委好大喜功强行定案,多名被告遭到了刑讯逼供与违法取证。
这么一个大案却没引发多少关注,网上倒也不是一点风声没有,但并没有酿出多大的风波就平息了,甚至不用删帖不用舆论管控。对于试行的《惩戒规则》,民间普遍是支持的,因为不少人都觉得刑事律师这个群体狡诈阴险,为恶人打官司已经够为人不齿的,何况还是为黑社会打官司。
傅云宪没出声,沉默片刻取出了烟盒,用目光讯问对方要不要来上一支。
老会长摆摆手:“我不抽,您请便。”
隔壁桌在互相敬酒喧闹,小律师还想端着酒杯去凑个热闹,拉了拉许苏的胳膊,问他要不要同去。
许苏皱着眉,有些烦乱地摆了摆手。这大半年他远在大西北办案,不太了解律师圈里的变故,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这案子既然涉了黑,在国家而今风雨欲来的严打大背景下,方方面面的牵扯一定不简单。
傅云宪点着了烟,抽了一口,道:“我听说了。”
老会长点了点头:“何老现在就在汉海,他也刚刚决定接任这个案子二审的代理律师。”
许苏更是吃惊:按何祖平的身体状况已经不接案子了,怎么还会千里迢迢奔赴汉海那个地方打官司?
“这个案子第二被告的两位辩护律师,一位叫浦冰,一位叫庄旭,浦冰律师是我的儿子,另一位则是我的弟子。”包间内的气氛老会长沉默片刻,继续说下去,“他们都因为新的《惩戒规则》,涉嫌犯伪证罪被批捕了。不止这两位律师,同案的另外四位律师,总共六人都因伪证罪被批捕了。”
此话一出,两张觥筹交错的圆桌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案子批捕六位辩护律师,绝非偶然情况,这在中国司法史上都极为罕见。
小律师敛了笑脸,端着半满的红酒杯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所有从事刑事辩护的律师们都意识到,大非吉兆。
“欺人太甚了吧!一直有严打的风声,看来是真的了!”
“《惩戒规则》虽说只是试行,但明显偏向了公检法,法院成了一言堂,咱们律师一提异议既遭批捕,谁还能继续打官司?”
……
座上几个年轻律师已经热血沸腾,恨不能当场揭竿而起,他们当中有的可能想浑水摸鱼在大事件中扬扬名,有的却是真的感到兔死狐悲。
傅云宪看似不以为意,拿着烟的手做了个手势,大伙儿就都安静下来。
“我今天来,不是一个父亲为了救他的儿子,”老会长面色悲戚,吐字也慢,但声音清晰坚定,很有力量,“而是以一位刑辩老律师的身份,请求全中国最好的刑辩律师参与这个案子,因为这是一场不容打输的恶仗,这关系着全中国二十万刑事律师今后的执业权利。”
傅云宪磕了一段烟灰,淡淡地说:“浦老,你言重了。”
张仲良就是先人一步看出国内法治环境有日渐恶劣的趋势,才金盆洗手去了国外,同是刑辩大状的傅云宪又怎会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