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明珠连线》播出什么内容不是秘密,稍一打听就一清二楚,国际板块讨论的是朝鲜核武器危机,国内改版部分的选题则是《最后的民间手艺人》。
刑鸣有些茫然地问《明珠连线》里一位还算相熟的编导:“下一期呢,播什么?”
那人神态轻松地回答:“日本国会的党首辩论与《十年徒步中国——传奇探险之路》,不是快到余纯顺诞辰了么,这两年不怕死的探险家层出不穷,这种精神可畏也可嘉,正好做个专题……”
《明珠连线》的编委同志还在絮叨,刑鸣已经不告而别,掉头走了。其实不必多此一问,这期、下期、下下期……再不会有一期节目为刘崇奇正名。台前歌功颂德,台后井然有序,这就是象征着国家脸面与群众喉舌的明珠台,能播什么不能播什么,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他太清楚。
哪有拱手河山讨你欢的君王?刑鸣在这一刻忽然想明白了,虞仲夜这些日子出入都把他带在身边,哪是喜欢,哪是珍视,无非是怕他再生事端,损了明珠台的脸面,影响他虞台长的仕途。
他是温水里那只青蛙,被一点温情消磨了意志,被一派蜜意湮灭了血性,慢慢沉默又慢慢死去。
刑鸣一个人懵然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台长办公室门口,他知道虞仲夜不在里头,但仍在门外徘徊不去。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可以预见虞仲夜的反应,无非是以暴力征服,以温存诱哄,无非是劝他,懂事一些。
刑鸣几次把手抬起,想狠狠擂一把门,闹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但再大的动静也于事无补,他的眼泪慢慢滑下来,只想问问,这人活着,到底怎么才算懂事儿呢?
刑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虞少艾传进来,问他:“多少人知道你是虞台长的儿子?”
虞少艾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开门见山这么问,老实回答:“台里有点资历的,应该都知道。”
刑鸣笑了笑,说:“好。”
节目开始前,刑鸣与虞少艾找到负责延时系统的现场导播,告诉她获得虞台长首肯,关于上一期全国劳模性侵案的内容,这一期节目尾声得临时加播一则声明。
现场导播丝毫不疑。一来上回夏教授制药案已有先例,虞台长对《东方视界》的播出尺度似乎放得很宽,允许主持人时不时惊世骇俗一把;二来她对台里那些桃色新闻也略有耳闻,在她看来,眼前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宠妃,自认开罪不起,也就甘愿相信,这的确是台长已经准许的行为。
“这里是东方视界,我是刑鸣。”
这期节目收尾得早,如往常一般念罢了赞助商的广告内容,刑鸣面向镜头微蹙眉头,他表情严肃得近似悲壮,刻意放慢语速,每个字都铿锵分明。
“上期节目报道了全国劳模刘崇奇性侵女童一案,但在案件尚存诸多疑点,在完整证据链尚未形成且未对知情人的爆料进一步核实的情况下,就对此案做出有罪推定,做出失实的、具有明显导向性与煽动性的报道,作为《东方视界》的总负责人与这期节目的首要策划,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节目刚刚结束,电视台的电话就爆了,刑鸣的手机也爆了。
现场导播意识到这则声明可能出了问题,但延时只有几秒,这位台前的主持人已经说得太多了。
刑鸣动作迅速地关了机,把一切喧嚣隔绝在外,说不出地一身轻松。事儿来得急,但再急也是震天动地一件大事儿,刑鸣在全场观众与工作人员的起立注目下离开,脊梁挺直,下巴微抬,一副谁也入不了他眼的拿劲姿态。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可能这回闯了大祸,可能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踏不进这间演播厅了。
可谁的错谁兜着,因谁而起,便该由谁终止。
夜晚又开始下雨,依然是蒙蒙细雨,一边消解城市暑气,一边将水泥马路洗刷一新。新皮鞋穿了一天,有些磨脚,刑鸣便脱了鞋,提在手里,在雨中奔跑。
他怕去迟了老林就不等他了。
夏天真的来了,满街都是茁壮的绿意,刑鸣在幢幢树影下奔跑,脚踩出“噼噼啪啪”的水花,没头没尾地就想了很多。
他当初决定弃医从文,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南方人,为了通过普通话“一甲”的测试,跟牙牙学语似的一遍遍矫正自己的发音与唇形,又觉人前这样太失面子,只敢半夜里躲进厕所,一宿一宿地练。
又或者跟着苏清华在剪辑室里熬通宵,明明靠脸就能混个娱乐节目主持人,兴许还能混得不错,但他偏偏还将记者编辑那些活计从头学起,多少辛勤暂且不表,总算学有所用。
这世上把哪行干精彩了都不容易,何况一个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凡此种种,经他眼下不舍地回忆、留恋地酝酿,又自他眼前一章章一幕幕地掠过,囫囵成形,弥久不散。
街对面还是那家便利店,刑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喘匀了以后特意进去问了一声,有没有一辆宾利来过?
店员姑娘其实没留意街对面的情况,只得茫然地摇头,宾利?那么打眼的车铁定会有印象,所以应该没来过吧。
刑鸣特别庆幸地笑了,说罢谢谢,就走回原位,耐心等着。
平常没有戴表的习惯,关机以后也就再弄不清楚时间。他等在虞仲夜说的那个地方,等着老林开车来接,一直等到腿酸,索性不顾形象地就地坐下,抱着手臂膝盖,把脸埋进肘弯里。
那辆宾利直到天亮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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