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不会来了。
每一次可以选择的时候,他都没有选她。
冲天的火光烈焰之中,女子笑靥如花,妖娆盛放。一双清冽的瞳眸,却涣散开来,恍惚间,只觉得这跳动的火焰与数年前元宵夜灯会的灯火重合,她看到君洌寒一袭白衣翩然,紧紧的牵着她的手,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行走,一盏盏琉璃灯明亮炫目,却驱不散心中的寒。
那是慕容氏灭门后的第一个元宵佳节,她想家,也想爹娘。
他紧握着她的手,那般用力,他说,“飞澜,不要和我走散。”
她木然的被他牵着手臂,他看着灯会,而她看了他,清亮褐眸中倒影着灯火璀璨,是那样美,那样的暖。
飞澜突然响起母亲曾说过的一句小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当夜,飞澜真的就梦到了他,梦见他在灯火璀璨中看着她笑。
灯会上,他们还是走散了,她的荷包被扒了,他去追窃贼。她一个人,茫然无措的坐在黑暗的角落等待,而他没有再回来。再后来,她遇见了顾非凡,他将她从原地带走了。
他们在热闹的酒楼中喝酒,上好的女儿红,她喝了几杯就醉了。她趴在桌上,四周响起吵杂声,她觉得真吵,好在不久后,有人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背上,他的背宽阔而温暖,让人轻易的沉溺沦陷。她以为,这背的主人是顾非凡。
她说,“表哥,我想爹爹。”
“……”他沉默。
她又说,“表哥,我想哭。”
轻微的叹息后,他说,“那就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一点。”
她就真的哭了,将头埋在他背上,无声的落泪。许久后,她又说,“表哥,我害怕。”
他回答,“澜儿别怕,有我在。”
她环在他脖颈的手臂更紧了,她说,“他将我从血泊中拉出,那一刻,他的手真的很温暖,我好怕,怕我会爱上他。”
她感觉到他高大的身体明显一僵,但他的步伐依旧稳健。
宿醉一夜,第二日清澈醒来,她发现迎窗的那支梅枝上,挂着一盏八角灯,灯上或坐或立或笑或沉思的,都是同一个人,那是她。
庄晓蝶推门而入,絮絮叨叨的埋怨起来,“昨夜顾哥哥和三皇子不知为何在酒楼中起了争执,后来三皇子一个人将你和它背了回来。”晓蝶白皙的指尖指向枝头的那盏熄灭的八角灯。
飞澜的面颊顿时通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昨夜背她回来的人是君洌寒,那她的话他一定都听到了吧,这次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师,师兄呢?”她怯声的问。
“昨儿闹了那么一出,庄主罚他和顾哥哥在祠堂抄书……”
未等庄晓蝶将话说完,飞澜已经匆慌的跑了出去。
她站在祠堂外凝着他,赤.裸的双足踩在积雪上,竟与雪融为一色,他也看到了她,剑眉紧蹙,而后放下手中狼毫,大步向她走来,不由分说的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低声斥责了句,“胡闹。”
她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中,笑声盈盈。
那笑声此起彼伏不断,时隔多年,好似还回荡在耳畔。飞澜无力的闭上眼帘,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划落。原来,在没有瑜琳的日子,他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光,真好,这样就好了。
意识处在半梦半醒之间,飞澜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隐约间,有刀剑相撞的刺耳声传入耳中,然后是一声轰然巨响,是谁再不停摇晃着她的瘫软的身体,浓重的血腥味儿伴随着淡淡龙涎香萦绕在鼻端。
“澜儿,澜儿,别睡,快醒过来。”是谁用晃眼的宝剑劈开她身上沉重的锁链,将她紧拥在胸膛中,她吃力的睁开沉重的眼皮,但视线依旧是模糊的,冲天的火光与浓烟,朦胧了双眼。
“澜儿,别怕,我来了,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是谁在她耳畔低喃,一声一声,缠绵凄婉。
飞澜费了些气力,才努力看清他的模样,英俊的脸庞脏兮,银白蟒袍上是大片刺目的鲜红,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依旧维持着沉稳的气度,竟没有丝毫的狼狈状。飞澜颤抖的伸出手,触摸上他俊美的侧脸,她笑着,唇角浅显的扬着唯美的弧度。
“师兄,这一定是梦,对不对?”被浓烟醺的沙哑的声音,听得人有种想哭的冲动。
但这个男人是从不会哭的,他利落的将她抱起,漫天的大火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了,外面的人进不来,他想冲出去更不易。若再迟疑下去,他和飞澜就要双双殉身火海。他选了火势相对较弱的一处,打算跳窗而逃,可就是这时,房柱突然坍塌了,他脚下凌波微步快速躲闪,才避免被压在梁柱之下,但横在中间,燃烧的柱子也挡住了唯一求生的出路。
此时,他只要放开怀中的女人,逃出升天也并非难事。君洌寒微低头,凝望着怀中女子苍白如纸的容颜,她对着他释然的笑着,对于此刻的处境,她比他看的更通透。“你走吧,别管我……”她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浓烟呛得她不停的咳着。
“你给朕闭嘴。”他莫名其妙的震怒,然后,抱着她,冲入火海之中。飞澜被他紧拥在胸膛,却依旧感觉到烈焰灼烧肌肤的疼痛,而后,在疼痛中失去了残存的意识。
……
飞澜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睁开眼帘,映入眼眸的是永河与无忧紧张忧心的面孔,她有片刻的茫然,迟疑了许久,开口的第一句是,“他有没有事?”
永河微叹了声,道:“从养心殿到广阳殿,一路都是埋伏,他就那么冲进火中,将你抱出来的时候,他全身都是血。”
永河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发狂失控的君洌寒,他就像一头猛兽一样,一日之间,血洗养心殿三千死士,一夕之间,血流成河,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
飞澜喝过药,看向一旁无忧,他一直安静的坐在那里,小脸苍白,不言不语反倒不像他的风格。
“无忧。”飞澜低唤一声,有些吃力的伸手想要触摸他的小脸,却被无忧突然躲闪,他站在中央,双肩一耸一耸的,漂亮的褐眸中擎着泪。
“慕容飞澜,你就是个骗子。”他吼了一句,然后快步跑了出去。
飞澜僵硬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口有些发闷的疼痛着。
“你别怪他,那天他一直不吃不喝的等着你,等到天亮你也没回来。”永河无奈的叹着气。
飞澜眸子湿润了几分,苦涩道,“我是个不称职的娘亲,他恼我也是应该的。烦劳公主,帮我多照顾他一些。”
“这是当然,他也是我儿子。”永河笑着回了句。
“宁王弑君,可定罪了?”飞澜又问,勉强的撑起身体坐起来。
永河低落的摇头,“瑜琳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夜,皇上便心软了,答应既往不咎。太皇太后一向偏疼宁王,更是不愿深究下去,这件事,估摸着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对外只宣称是前朝乱臣贼子作乱。”
飞澜沉默,一时间,心头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夜幕降临,一排排点燃的宫灯晃疼了人眼。飞澜终究忍俊不住,偷偷去养心殿看了他。
透过半敞的窗棂,她看到瑜琳正喂着他喝药,那样的女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透着万种风情。君洌寒只有看着她的时候,眼中才会有那种带着疼惜的温柔。
喝完药,瑜琳夹了一颗梅子喂到他口中,他突然握住瑜琳的手,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她。太过炙热的目光,让瑜琳不安的侧开头,不敢去对视他的目光。由始至终,他们之间,他一直都处于主控的地位,她被动承受他的一切,包括利用与背叛。
“瑜琳,朕称了你的心,你呢?何时称朕的心?”温雅低沉的声音,却带着莫名的压迫力量。
瑜琳沉默着,脸色泛着青白,凭空的多了份楚楚可人,“皇上别再逼我。”她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却被他反手困入怀抱,他紧拥着她,让她靠在胸膛中哭。
剧烈的挣动扯裂了伤口,白色中衣沾了鲜红,而他恍若未闻,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他全部的心思都在怀中的女人身上。
窗外,飞澜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突然明白,在他与瑜琳之间,由始至终自己都是多余的那个人。是她痴心妄想了,自以为在他心中曾有过一席之地,到头来才发现,那是多么荒唐的笑话。
身体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她跌跌撞撞的走出养心殿,在殿门处,撞翻了一盆万盛菊,无端引来一阵骚动。
“谁?”御林军顿时围了过来,拔剑相向。
飞澜瘫坐在地上,她知道自己此时有多狼狈。御林军首领僵了片刻,方拱手问道,“慕容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是啊?她为什么在这里?飞澜讽刺的扬起唇角,她犯贱才会拖着不堪的身体来看他,到头来不过是自找难堪罢了。
此时,大太监徐福海匆匆赶来,见到她同样一愣,但他是精明人,屏退御林军后,将飞澜从地上搀扶而起,“慕容将军,您这又是何苦呢!”徐福海同样是明眼人,他活到这个年岁,见惯了后宫之事,还有什么是他看不通透的呢。
“是飞澜唐突了,我这就离开,不会让你为难。”飞澜苦笑,沿着石阶,一步步离开。
徐福海看过养心殿内温暖的灯火,再望着飞澜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背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寂忧伤。
飞澜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永河、无忧正在用晚膳,桌旁还多了一个风清扬,他来将军府蹭饭也不是一次两次,反倒没什么稀奇。
“呦,飞澜回来了啊,快来快来,趁热吃饭。”风清扬一手拿着筷子,一边吩咐逸云再添一副碗筷,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
倒是一旁无忧对他的反客为主有些不满,“风清扬,风御医,你别不拿自己当外人,蹭饭的话还那么多。”
“哎呦,你这破孩子,想过河拆桥是不是?刚求我教你施针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风清扬愤愤的拍着桌子,那架势好像在怒斥苍天不公一样。
无忧懒得理会他,自顾埋头吃饭。
飞澜淡笑,这样的场景,温暖的让她有想哭的冲动。她在无忧身边坐下,喝了杯热茶驱寒,而后,逸云递来碗筷,她也不言语,低头认真的拨着虾子,然后放入无忧碟中。
无忧将虾肉放入口中咀嚼,闷闷的嘀咕了句,“你好好反省一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飞澜无奈失笑,这小东西人小鬼大,总是让她哭笑不得。
用过晚膳,永河十分知趣的将无忧领走,皇上身负重伤,风清扬此时来将军府,自然不会只是蹭饭那么简单。
“你去过养心殿了?”风清扬随口问道,目光不经意的落在飞澜沾染了泥浊的衣摆上,那种深褐色的泥土,只有养心殿中才有。
飞澜的指尖随意转动青花瓷杯,浅饮一口温热清茶,缓声道,“风御医屈尊前来,不会只是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吧?”
风清扬白了她一眼,说道,“皇上不放心你的伤势,遣我来看看,看你这能跑能跳的模样,倒是皇上的担心多余了。”
飞澜不语,身体懒懒的靠在窗边饮茶。
片刻的沉寂后,风清扬又问,“你为何不询问皇上的伤势?”
“看他美人在怀的模样,飞澜的担心倒也多余了。”飞澜学着他的语调,散漫的回答。
风清扬一口茶险些没喷出去,孔圣人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当真是不假的。“飞澜你有所不知,若非是你,他本不必受伤的。”
飞澜漂亮的眉心微蹙,眸光不解的落在风清扬身上,只听他缓缓道来,“宁王能在养心殿混入死士,皇上自然也能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我们一早就知道宁王的计划,不揭穿,不过是等待时机,一网打尽。但当李全对他说,你被困在广阳殿大火之中的时候,他一剑割下李全的头,血洗宁王三千死士,才得以冲入广阳殿救你。即便,他明知那里会有埋伏,即便明知那是另一个陷阱,他义无反顾。”
飞澜安静倾听,低敛的眸子这种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风清扬轻叹一声,继续道,“我跟随他多年,还是第一次将他失控,他将你从火中抱出来的时候,双眼都是血红的,如同一只愤怒的猛兽。飞澜,即便这样,你还认为他不在乎你吗?”
飞澜动作迟缓的放下手中青花茶盏,她涣散的眸光随意落在一角,半响后,才找回声音,“既然如此,为何不将宁王定罪?”
风清扬一愣,而后回了句,“没有证据。”
飞澜嘲讽一笑,“若真做的天衣无缝,宁王妃又何必在养心殿外跪求?”
“这……”风清扬一时语塞,即便他满嘴的铁齿铜牙,此刻亦无法狡辩。又是若有似无的叹息,“飞澜,糊涂一些不好吗?你应该明白,皇上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
飞澜抬眸,苦涩的一笑,“明白是一回事儿,能不能接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累了,风御医,请回吧。”
风清扬离开后,飞澜一个人站在窗边吹冷风,窗外扬扬洒洒又飘起了大雪,今年的冬天,风雪似乎格外多了一些。她突然很怀念塞外的生活,虽是苦寒之地,战祸不断,但那时,她还有思念,心是暖的。
其实,风清扬说的没错,身为一国之君,君洌寒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不会是唯一,也无法成为最爱,慕容飞澜之于他,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已。除了对他的爱,她找不到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娘亲,你在想什么?”无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伸出手臂关紧了窗棂。
“下雪了。”飞澜茫然的回了句,指尖轻弹去落在肩头的雪花。冰雪融化在指尖的温度,冰冷的,寒入心头。